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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1日 星期四

【我的藤壺之志】 藤壺之志

停在羽化一刻的青帶鳳蝶。
條紋豆娘魚有表情有心情。
靈靈巧巧的鮣魚。


文‧攝影/栗光

五月回宿霧,為的其實不是海,而是轉機去Butuan島,參加英文老師Janine的婚禮。她和Jay一樣是我一對一課程的老師,負責口說。但那一日日的七十分鐘裡,與其說在學英文,不如說在交換錯過彼此的那些年。腦海不斷跳出:「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上輩子是怎麼修,修得一個跨海的緣份,情同姊妹?

 十月底,Janine與先生來台,熱情招待自不在話下。惦記她愛茶,最後一天特意帶他們去貓空,看山喝山。其中有一條通往壺穴的步道,我們運氣好,一連看見了許多平時沒見過、注意到的小東西:綠瓢蠟蟬、簇生鬼傘以及羽化失敗的青帶鳳蝶。

 我對那青帶鳳蝶特別感興趣,拍下的照片許多友人見了都以為牠還活著,到最後明明在現場的是我,一時之間竟不肯定自己是否打擾了一場蛻變。但那青帶鳳蝶其實是死的,或許剛逝世沒有多久,所以身上仍帶著色彩。幾次與生命擦身而過,我深刻體會萬物活著的時候雖看不出發著光,可一旦失去呼吸,就是蒙上了一層灰。這當然有它的科學因素,然而我對那樣頓失光采的一刻既著迷又恐懼。它既展現了生命的神奇,也展現了生命的無情,不管怎麼努力,那一刻沒有了就是沒有了。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初初踏進死亡之門的青帶鳳蝶,揭示了一個神祕時刻:羽化的瞬間,羽化失敗的瞬間。說瞬間,不太準確,我曾陪一隻蟬一起走過,那漫長且難熬,我幾乎能感受牠的焦躁--這是牠的第一次,原來要這麼久,而牠卻沒有任何準備,蟬生充斥萬一。青帶鳳蝶便是經歷了萬一的版本,世上存在著羽化失敗的人,儘管網路上轉分享的往往是成功者的縮時攝影。牠為什麼失敗我不得而知,但被納入了吐息之間,世界一直在發生、而過去無從介入的時刻。觀看也是一種介入,不足十年去修得一場同船渡,可有三五年修得一眼一瞬間。

 我想,這是何以自己對「小東西」無法抑制地充滿好奇。曾經想過,若得一周十天假期,比起去看很多很大的生物,我也能滿足定定在一處岸潛,專心用一支兩支氣瓶的時間,只對一處的魚群觀察、發呆。我總覺得,那才是魚的常民生活,就像有人旅行一定要上當地菜市場,認為這才探進了異國真實面。

 這樣的機會暫時還沒有,不過幸運地陸陸續續在潛水過程裡有一些相似的喜悅。第一次是在馬來西亞的Mantanani島,下潛時幾隻鮣魚跑來,繞著我們打轉。那天我光看牠們就圓滿了,一直拍照一直錄影,對牠們的泳姿讚嘆不已。每一種魚都有一種迷惑人心的泳技,注視超過三十秒靈魂就會被帶跑。我對鮣魚充滿好感,除了牠們常常和我心愛的海龜一起出現,和絕妙大魚鯊魚一塊露臉,也因為我的人生中有兩段鮣魚時光:大學休學轉學考的一年和辭了第一份工作、改做自由業的兩年。那時生活靠的是少少的積蓄,努力用各種管道賺取最低收入,並擺出堅強但需要同情的面孔,接受家人與S的接濟。S笑我是鮣魚,跟著他這條大魚吃飯。可我不像鮣魚安於大魚剩食,我的食量在驚人、普通驚人之間遊走。

 在Mantanani首次邂逅沒有寄主的鮣魚,特別的際遇領我回去找牠們的資料來讀。一讀,才曉得自己真是一尾鮣魚,因為牠們是生物課講到「片利共生」時最愛舉的例子:兩物種間,其中一種生物因這個關係而獲得利益,但是另一方在這個關係中沒有獲得任何益處。何止沒有,網路上還有很多牠們的負評,說雖然過去人們對鮣魚的印象,是撿大魚吃剩的食物為食,但有不少鮣魚仗著自己又小又敏捷,會咻咻咻地搶奪大魚食物,待大魚氣起來便吸附其身,誰都拿牠沒轍。而且,牠們也不是皆樂意回饋大魚、幫忙吃體外寄生蟲的。有些鮣魚不但不吃,還搶食搶得厲害,讓寄主瘦成皮包骨……家人與S很「幸運」,我縱然是尾鮣魚,可不怎麼自我中心。

 第二次喜悅來自綠島,觀賞一群條紋豆娘魚。這種走踏潮間帶就能看見的魚,一般不會有人專程去看,但當時我們正在執行潛水最後階段的安全停留,無事可做,又碰巧位在浮潛者偏愛的餵魚區,許多魚都湊了上來,條紋豆娘魚尤其多。這下,我真把這種很常見的魚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由於習慣人類餵食,牠們並不急著從我身邊游開,甚至,牠們經過面前還刻意放慢,強化出場地給了一個slow motion--也可能是我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而剛好牠們又慢了一咪咪,於是產生這般幻想。

 魚體配色加上綠島誇張的能見度,每一隻條紋豆娘魚的鱗片都「栩栩如生」了起來。必須如此不當比喻,因為那一瓣瓣的鱗片完全沒有過去其他海域的朦朧美,斷然在美肌軟體中棄「柔膚」選「清晰」。一瓣瓣,這隻偏好黃鱗多一些,那隻鱗上有傷有故事。我在三分鐘裡,拍到了「魚相」,魚鱗之相,以及魚臉之相。

 介入,與一群條紋豆娘魚同船渡,這愉快,我不認為不足為外人道。

 走過鮣魚時光,習得所有擦肩都要因緣俱足,現在喜歡坦率地告訴別人:「抱歉,我這人沒有鴻鵠之志,只有藤壺之志。」藤壺,幼蟲自由生活,而後於一處定居,常見於礁岩、船底,有的還會賴在鯨身上;看起來再平凡不過,但能適應潮間帶衝擊的生活,也能跟命運之鯨去冒險。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12-21



2017年12月8日 星期五

【我的藤壺之志】 帶刺的名字

尾斑棘鱗魚

尖吻棘鱗魚

文/栗光 攝影/陳正虔

 世上分成兩種人,對名字很糾結的,和把名字單純視為事物指稱的。很不湊巧,我屬於前者,對自己的筆名、英文名如此,碰上新的魚、新的海蛞蝓,更往往非得上天下地找出牠的真名。有時光找到還不能滿足,要品評一番──朋友都知道,我至今對「華麗銜蝦虎」耿耿於懷,為什麼這樣的蝦虎會被視為華麗,命名者在之前都看了哪些蝦虎,決定賦予牠「華麗」呢?

 自己糾結不夠,某次逮到機會,趁著聯副駐版作家答客問活動,我拖了廖鴻基老師下水。他是位令人尊敬且和善的長輩,耐心地回答:「每條魚大概都會有三個名字:學名、中文名和俗名。學名是拉丁文,是國際魚類學者經嚴謹的分類後給的名;中文名或翻譯自學名,或由華人魚類專家給名;俗名則是習慣稱呼,通常是討海人或魚販的隨口給個名,久而久之形成的習慣性稱呼。『華麗銜蝦虎』究竟華不華麗,可能各自主觀不同,重點是,當初給名的魚類專家應該認為牠很華麗吧。」

 這引發我更深的好奇,開始觀察海洋生物後,發現縱使經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找查過程,終究還是很難記住那些名字;我甚至有個雲端資料夾專門放自己辨識過的魚,三不五時複習一下。然而,人到了現場,往往指著牠們:「啊……」啊到人家都離開了也啊不出個所以然,懷疑自己若非初老,就是對海洋生物的愛還不夠真切。

 廖老師沒嫌我煩,回應道:「我除了記不住人的名字,跟你一樣,也常常記不住魚的名字。不是因為不愛人或不愛魚,也不是因為年紀的關係,我覺得應該問自己這樣的問題:『為什麼必要記住魚的名字?』為了要當魚類專家?為了解說需要?或只是為了炫耀自己認識很多魚?若這些都不是那麼迫切需要,自然就不會記得那麼精準。我喜歡用『氣質辨識法』來辨認魚種──經由個自的觀察、個自的歸納系統,將牠們概略做出分別。記得名字當然很好,記不得人名恐怕將造成失禮或尷尬情形,記不得魚名似乎沒太大關係。我覺得,對一條魚講得出個自的觀察感受,會比單單記得牠的名字更重要吧。」

 為什麼必要記住魚的名字?為什麼不必要記住魚的名字?

 我反覆咀嚼這個問題,試著推敲自己的執著。

 開始寫動物相關的文章時,遇到的最大挑戰就是知識性錯誤,有時候是無知,有時候是以前學的已經被推翻。所以,不論面對的海洋生物名字有多長、念起來多拗口,我都堅持自己必須記住,凡提到必將整串名字長長地拋出來……可能的話,我巴不得會拉丁文。

 我一次次向海洋索求,一步步將所見之名拾起,放入包袱,以為這樣牠們於我就有了生命。

 「這是Holocentridae,中文是金鱗魚科,特徵為鱗片很大、很明顯,生物學家基於牠的外觀,給了牠Holocentridae這個拉丁名;holo有英文whole 全部之意。不過,這魚在綠島上不這麼叫。」一次機緣,我參加了台灣珊瑚礁學會、東管處主辦的海洋生態監護工作坊,碰到魚類專家陳正虔老師。他秀出紅咚咚的大眼魚照,手指著牠鰓蓋骨上的棘,「老一輩的漁民告訴我,他們殺魚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被那個棘給刺到,ㄠ──!『海ㄠ仔』,海裡面一殺,會讓人很痛的,成了牠的名字。」

 他透露自己對魚的俗名特別感興趣,推測「海ㄠ仔」最早也許不過是三五好友聚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殺魚,一個不專心刺到了,於是給牠「海ㄠ仔」這個綽號。綽號傳出去,發覺有這樣經驗的人真不少,名字便給定了下來。如果去看牠在台灣魚類資料庫裡的其他中文名,如康德松毬、厚殼仔、金鱗甲、鐵甲兵、大目仔等,多半圍繞在外觀的大鱗片,以聲得名的「海ㄠ仔」因此特別有趣。名字的起源大抵如此,不同的生活經驗,令同一種魚在同一個國家產生不同的俗名,而每個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海ㄠ仔,我再三品味這個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有了畫面;我不曾拍攝過這尾魚,但這尾魚卻比那些我只是拍過、找到過名字的魚,都來得閃閃發亮。牠在我背包裡活生生的氣息,鼓譟了其他生物,一時之間,那雲端上的資料夾喧囂了起來,一個個期待被賦予愛稱,賦予故事。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12-07



2017年11月27日 星期一

【我的藤壺之志】想喝酒,請先接受挑戰

島與島的聯繫多靠船隻,快艇成了我們的計程車。

度假村有兩種收費方式:住宿與登島一日,酒水無限暢飲,也可以穿比基尼。

文‧攝影/栗光

 某天和在印度工作的朋友聊到,當地因為宗教的緣故,許多人不喝酒,加上男尊女卑的觀念仍深,像她那般「公然」買酒的女子,即使是外國人也逃不過側目。「但號稱不喝酒或禁酒,都是『官方而言』。」她曾在友人指引下,見識到盛裝滿滿啤酒的茶壺,也見過沒有供酒的婚宴現場,參加的人個個眼神迷離──在出入一輛神祕黑色箱型車之後。

 這個有趣的文化差異,讓我想起去年和S到馬爾地夫潛水的經驗。由於盤纏有限,當時我們很快便決定放棄奢華度假村,改住在有常民生活的居民島上。入境隨俗,為尊重當地伊斯蘭信仰,事前我特別準備了長裙和薄外套,不讓自己過於暴露。

 不過,實際到了島上,和其他外國人一字排開,我發現自己根本是最保守的那個。雖然開放居民島觀光是近幾年的事,但當地人早已習慣外國人自由的穿著,露腿露肩算不了什麼,只要別穿著比基尼上街就好。若真的很想穿比基尼,在陸地上,他們有個專門規畫給外國人的海灘;不然,請搭船出海,無人島上、度假村裡,愛怎麼穿就怎麼穿。

 看見這樣變通的作法,認為沒有啤酒就不是度假的S,對酒精飲品的渴望被完全點燃。比基尼都有專屬海灘,啤酒應該也有門路可買?

 S逮著機會,請教一位剛賣行程給我們的老闆。但對方不說有或沒有,而是抬起了手,指向遠方的海,「你們看,那裡有一艘船。」

 我順著他的指向望去,再順著他的視線而回,心想該不會是自己口音太重,對方沒聽懂吧?

 「你們有沒有想過,那艘船是幹嘛的?」

 還真的沒有。

 我努力回想,只想起過去數天它一直停在那,不來不去。但S好像想通了什麼,眼神發光,而老闆也肯定地點了點頭:「酒在海上,不在我們的土地上,不違背信仰。」

 但,那可不是一艘港邊的船,是停泊在海上的船呀。我丈量起那段距離,游過去絕對是考驗!難道他們是想讓對酒還不夠渴望的人自動放棄?可就算真的游過去了,喝完還怎麼游回來啊……

 老闆笑了,「不,妳請民宿打個電話過去,他們會派小艇來接人。」

 啊,原來如此。

 後來我們為了遵守潛水前不飲酒的規範,沒有真的呼叫那艘船,可我愈想愈覺得可惜--酒不一定要喝,但怎麼在這樣的環境下喝酒,還真應該見識一下。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11-23



2017年11月10日 星期五

【我的藤壺之志】敗逃的收穫

看到了難得的孕婦卡爾森盤海蛞蝓

腫紋葉海蛞蝓
突丘小葉海蛞蝓


文‧攝影/栗光

 「只能再帶一個人。」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站在門外,不巧與他們僅有一牆之隔。聽下去嗎?直覺和自己有關。

 櫃台似乎回應了什麼,對話很快被這一側著裝的吆喝聲蓋住。然而,我還是聽見了。
 聽見我的潛導說,「這個不太行。」

 時間回到數月前,我在生日前後幾天安排了一次綠島假期,期許跨入人生另一階段之際,能更貼近出生的海洋。不過,海洋顯然太看得起我了,先是暈船,然後是第一支氣瓶的碎浪區考驗,我被浪帶跑,一度屈膝下跪,雖然立刻站起,不可靠的形象已在他人心中成立。我知道自己沒有做到最好,也知道這就是現階段能做到的最好。

 在這樣試圖保持正向的過程裡,我與眾人回到中心,準備下午兩支氣瓶。但清洗裝備成了第三個考驗。今年才買、才用過幾次的重裝,就像剛認識的對象,會在做飯時因為搞不清楚他吃不吃紅蘿蔔而有尷尬或摩擦。笨手笨腳的模樣吸引了資深潛水員們的注意,你言我一語地給了很多「指教」,最後圍著我笑:「好奇怪。」

 好奇怪。

 這句好奇怪究竟指涉何處?我的裝備?我的想法?或是我本身?

 腦袋既快速運轉著,也當機地跳出一句句「好想逃」,而臉在陪笑。

 ……該怎麼去表述那個「好奇怪」和伴隨好奇怪的「笑」呢?是我感受裡的可笑,但於對方或許是一個不經意的評論;是我感受裡的輕蔑,但於對方或許是一個收尾式的結論。

 被圍在中間注視的一刻,我忽然想起自己喜歡潛水,不正因為交際受挫嗎?最初希望有一個活動能說最少最少的話,只說需要的話,近來卻因為太多美好的經歷,漸漸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能好好地跟人打交道。是不是因為我產生了這樣的誤會,所以需要被這樣懲罰?

 鉛塊繫在腰上,潛導喊住了我:「下水前有些事情要和妳說。」我想我的臉一定有記得保持微笑。

 他滔滔不絕說了待改進的缺失。我知道我拿出的完美,距離這個世界的完美還很遙遠。我一直都知道。

 試著調整五官,讓臉呈現受教的模樣。我真心感謝願意指正的他,真心感謝他沒有讓記憶停在「這個不太行」的背後評論。同時間,我也真心地感受到一部分的自己沉到了又深又黑的地方。一邊是「只要多潛就會進步」,一邊是「妳此時此刻就應該完美」。

 可能是前一日的暈船,可能是壓力,第二支氣瓶比第一支氣瓶不堪。我卡在深度十二公尺處,耳壓怎麼做都沒有辦法平衡,直接放棄了第三支氣瓶,還有隔日一整天的潛水活動。

 愈是振作,愈是難受,幾乎是敗逃地離開了那座島。向親密的朋友發誓,除非必要,絕不再踏入。

 我是這樣信誓旦旦。但是,當終於鼓起勇氣讀取出那些好少好少,卻好明亮好明亮的照片,信念動搖了。

 照片裡的清澈,喚出下潛時感受到的第一抹水流,冰冰涼涼,安撫臉上和心上的熱痛;海洋生物如被放置在水晶球般重現,暗示相遇的過程裡並不只有難堪。當時沒有發覺的清澈,此刻變得清晰。綠島的海洋,教我第一次學會什麼是「能見度」。這,就是能見度。我得要先知道能見度,才知道能見度好、能見度差,而這裡無疑是至今以來最純淨的海域。

 我不忍再繼續讀照片,偏偏目光無法轉移。美留下來了,痛苦還沒有過去。我想我並不真的喜歡潛水,我只是喜歡海洋生物。我不想和解,這樣就已經足夠。自己給自己的生日禮物,也許不過就是一場認清。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11-09



2017年10月26日 星期四

【我的藤壺之志】觀音賜的暈船藥


文/栗光

    暈車/機/船的故事說不完,最近一次在綠島,三種交通工具全暈了一輪,朋友見我從洗手間出來,兩眼爬滿血絲,笑道:「妳讓我見識到搭乘交通工具也是一種天賦。我如果是妳這種體質,沒辦法從事現在的工作。」確實,當領隊的他若像我這樣吐,肯定無法服眾,可體貼團員身體狀況不是一種常識嗎?那個喜孜孜的表情是怎麼回事?胃很痛,白眼還是要翻,「你就不能說從此可以看出我真的很愛海嗎?」對方感受到我虛弱語氣裡的堅定恨意,忙陪罪點頭,主動提走一袋行李。

 此行出發正值海警前夕,雖然颱風本人沒來,但他翩翩衣帶已掀起了巨浪,船班因而提早;更不幸的是我後方坐著一位超奔放大叔,一直盡情盡興盡全力地吐,大吐中吐小吐,中間穿插醞釀聲和吐完舒爽聲……整整持續一小時!記得以前讀過一篇文章,說嘔吐聲最容易召喚他人來嘔吐,因為洞穴時代一人嘔吐代表全體食物來源有問題,這個說法有沒有被推翻我不知道,但我在自己位置上佈下結界,音樂開到最大聲,屏息凝神對抗自大叔體內噴射的魔物;鬥到酣處,身體一會兒發寒一會兒發熱,額上漸漸滲出汗來。

 著陸後,大概是運功過度,我在民宿陷入昏迷般的睡眠,直到翌日清晨才稍稍舒緩過來,如預計地展開潛水活動--我本來是這麼希望的,然而結界不如想像中強大,魔物趁隙攀進了耳裡,長住於體內,接連幾天身體狀況失衡,光眺望太平洋就覺得傷心、傷胃、傷感情。

 我從來沒有那麼想家,又那麼害怕回家。因為要搭船。

 臨行,拜訪了島上的觀音洞,所求無他,一路平安罷了。這個「罷了」,於我是何等的難事啊。

 我下定決心,吃顆胃藥且再追加一顆暈船藥,人生不過就是在吐得昏迷和睡得昏迷中抉擇,一顆不夠,就猛猛地吃他個兩顆吧。喔,對了,差點忘記上回乘船沒暈除了藥物幫助,還聽從網路指示,貼了一塊撒隆巴斯在肚臍上;此法雖是偏方,但死馬當活馬醫,我到了藥局。

 「請問有沒有賣撒隆巴斯?其他痠痛藥布也行。」

 「妳要貼哪裡?」

 我乾笑兩聲,把計畫全盤脫出。未料,藥師很是鎮定,頷首淺淺一笑,拿出一個藥罐,從裡頭挑出裝有三顆小藥丸的夾鏈袋,「妳吃我配的。」我被他沉穩自信的模樣給打動,想起推門而入時,玻璃門上強調自家暈船藥有奇效的字樣,還有方才在觀音洞裡,那神明淺淺的微笑。

 「那你再多賣我幾包吧!」我說。朋友聞言大笑,但我倆不為所動,「不然以後買不到怎麼辦?」藥師眼裡滿是慈悲:「會怕對不對?妳吃我的藥,放心吧。」我追問:「那撒隆巴斯還貼不貼?」「不貼。」他頓了頓,像是掛保證,「妳搭兩點半的,我和妳同船啊。」我眼裡閃爍著淚光,點點頭,安心離開。

 後來那趟船程果真沒有暈,儘管去程和回程的海象並不能相提並論。藥,究竟有沒有效,姑且讓我再試試吧。現在就可以確定的是,觀音賞了我一路平安。

 註:通常旅途歸來後,我會把當次得到的好照片設成桌布繼續回味,但這次受傷太深,設了桌布五秒就覺得暈船的痛湧上心頭。附圖為潛導拍攝的眼斑雙鋸魚。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10-26



2017年10月12日 星期四

【我的藤壺之志】 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海太過瑰麗,我一次次上當。

最能撫平暈船創傷的,莫過於跟魚一起游來游去,圖為線紋刺尾鯛。

文‧攝影/栗光

 我把頭緊緊靠在椅子上,陽光烈烈地燒著我的背,但已無力挪動身子,甚至悄悄地趁著嘔吐時,嗚嗚地哭了起來。我的臉幾乎要貼到水面,胃裡為數不多的東西從身上脫離,消融在海裡。
 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嘔吐了,從固體到液體,每次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喝口水,含顆話梅,沒事了,沒事了。
 但我吐了又吐,傾倒整個生命在海裡。
 我暈船了。
 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不必說,不該說,不被納入潛水的想像或規畫裡。但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的胃被不存在的帆繩捆著抽著,浪隨意扭擰。想不起來上船多久後變成這樣?我有沒有發現預兆?我有沒有試圖抵抗?還是我不應該抵抗?我想隨著浪擺盪,說服自己化為海的一部分,從形體的痛苦中解放。然而,愈是想隨浪擺盪,愈感受到浪的擺盪,我整個人連靈魂一同翻攪,最後又攀著椅子底部,靠近海面乾嘔,直到嘔出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應該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嘔出來的也許就是「我」吧。
 潛水好難,我偷偷哭泣了起來。許久沒有運動後開始潛水的那次,我受了慘痛的教訓,所以開始游泳、開始跑步、開始注意飲食、開始訓練核心肌群,這一次我的耗氣量果真減少,我的中性浮力做得更好……可是,我要怎麼訓練自己不暈船?不是每次都會暈船,但我沒有辦法預料是哪一次。難道要天天坐大怒神訓練?
 我自嘲,也對給予同情眼光的同船潛伴比出OK,這動作潛水員比一般人更能心領神會,不過沒能勉強擠出笑容的臉,一定不會有人相信我。
 我的意識渙散,海的多變與瑰麗都沒有意義。我也不急著回到陸地了,我已經破破爛爛了。
 一名潛導拿了暈船藥給我,我任其擺布地吞下,心想接下來幾分鐘都要盡可能忍耐,讓藥物被身體吸收。同時,理論上已不太具有反應的自己,依舊清楚聽見潛導說這樣不行,上船前就該吃藥。
 火辣辣的不只是背。
 我倔強,想辯解,心裡吶喊我不曉得會暈船,而且潛水本應儘量避免服用藥物,因為不知道在水壓之下會變成怎樣……這些話不管說出口或沒說出口,都沒有意義了,就是這樣了,沒有人要聽爛泥說話。
 有些只潛一次的同伴被小船接走了,他們請爛泥借過,我便史萊姆地滾到一側。
 我也想上船。但我不甘心,我害怕水下還有事情我不知道,我在這個島上的時間這麼短,而為了這一趟又付出了那麼多心力。
 我感覺自己無比脆弱,可悲,生命中完全沒有可依附之物。
 要潛第二支了。
 上午才有的兩支氣瓶船潛,代表的是船將航行更遠,更遠離人煙,能看見的大東西更多,這個我暗自學會的經驗,如今怎能放手。
 我撐著身子穿好BCD,氣瓶很重,但我有運動,我不害怕啊,我不怕。我不過度吞嚥,我不刺激胃部,我不凝視黑暗。我看著海面,偷偷打了最後一次噁心,跳進水裡。
 我知道,只有在水中央我才能平靜。船上不行,漂浮水面也不行。那些都是有浪的地方。
 帶著不安下潛,胃傳來一陣陣躁動,不要覺知,不要感受,把心思放在呼吸,傾聽二級頭的吸吐,觀看眼前的景物。深度逐漸增加,水不冰,恰好撫過剛才顫慄的軀體。我放鬆了下來。
 魟魚走過,鯊魚走過,大魚群走過,小魚群走過,我走過。
 三十八分鐘後,我再次上了船,世界沒有奇蹟,胃依然疼痛,但疲累和藥效令我昏昏沉沉,把頭緊緊靠在椅子上,作了一些像夢的東西,陽光烈烈地燒著我的背。
 回到陸地後,那胃痛繼續伴隨我直到旅途結束,依舊蠢蠢蔓延著。
 我是真的傾倒了生命在海裡。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10-12


2017年9月22日 星期五

<我的藤壺之志> 太美的東西都要小心

【T. cat 專欄】

Olango迷惑我的景色。(作者提供)

僧帽水母。(作者提供)

文、攝影/栗光 2017-09-21  中華副刊

 接續上回的意外事件,Sandy負傷(這樣講比較壯烈)離開Moalboal後,我們去了Olango,頗有名氣的水鳥保護區。由於季節的關係,我們一隻水鳥也沒看見,但那濕地讓我想起「天空之鏡」,便拎起夾腳拖,宣布要赤足走到盡頭,看一看濕地後方的海洋是什麼面貌。

 為了這個無聊的好奇心,我來回走了一個多小時,這不打緊,要緊的是因為環境景色太單一了,回程時居然迷了路,完全找不到出發的涼亭!怎麼辦?遠遠遠方那棵椰子樹有點面熟,先往那邊去吧。

 我又走了好長一段路,愈走愈不安,愈覺得東南是西北,西北是東南。打開手機,想從一路走來拍過的照片做比對,但不是色彩鮮豔的小螃蟹,就是當初讓我醉心不已的天空之鏡。啊,那讓我腦海浮現「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感動景色,如今真要教我羽化登仙。

 我開始慌了。出發前,Roye和Sandy擺明沒興趣,這下是否注定等不到救兵……絕望之際,兩人竟似捕捉到我的恐慌,赫然出現眼前,幾乎要教人以為是沙漠幻覺。

 夏季兩點,陽光正盛,她們撿到我以後就往回走。我一路低頭佯裝無事,但頻頻心驚--以為熟悉的椰子樹根本有好幾棵,而涼亭附近卻一棵也沒有。靠著Roye絕佳的方向感,三人終是平安歸來,我直到夜裡喝了酒,才有勇氣全盤托出。

 話說回來,和Roye在一起,這樣有點危險又沒有真正發生危險的情況,不是第一次。今年一月,我們一起去探索潮間帶,當時水溫低,除了幾種常見的海兔外,一無所獲。

 眼看要無功而返,Roye忽然發現石縫間有個不明物,「那是什麼?」我瞄了一眼,貌如橡膠小套子,帶有奇怪的縫合邊,顏色水藍迷目;不過,也很像保險套,我不想深究。

 「海廢吧?」我說。
 「可是怎麼會有這樣的縫合邊?」

 Roye燃起好奇心,我被迫加入推理卻也被誘發興趣,輪流拍了許多照片,並找東西間接戳戳看。最後,她決定用手捏起那玩意。雖然有點不安,但幾分鐘後我也按捺不住,摸了起來──滑滑的,似活似死,觸覺並未帶來更多線索。

 我們帶著謎團離開,回家讀取照片po上臉書,臉友給了解答。那玩意不是別的,就是傳說中的僧帽水母;碰上牠,媒體喜用「世界第二(三)毒水母」來下標,網友更提醒海邊看到這樣的「塑膠袋」要趕緊逃,因為牠們死了仍有毒性。

 真相大白的一刻,Roye和我頓時感到幸運,幸運之外,我還有點心悸。

 註:僧帽水母不是一隻水母,是一個包含水螅體及水母體的群落,詳情可Google,很有趣。


2017年9月10日 星期日

【我的藤壺之志】 唉唷,好痛痛/摸索與摩擦

2013年在Moalboal曾遇過海蛇。
文‧攝影/栗光

「牠們不會攻擊你嗎?」

 這是po沙丁魚風暴照片後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次數多了,我們從「為什麼他們會這麼想?」的納悶,變成「為什麼我們沒想過?」

 我試著回憶至今在水下學過和遇過的事,的確不少海洋生物需要提防,有毒、有利齒、過於巨大敏捷……但幾次接觸裡,我更注意到的是,對海洋生物的恐懼,很多來自於陌生。海已是個不熟悉的環境,那些存於其中的生物,似因此比陸地上的更不可捉摸。

 再說,很多時候我們之所以知道那些迷人的生物,正因為有人告誡我們要小心。海蛇是最顯著的例子,提起他的人往往把牠跟劇毒、沒有血清幾個字綁在一起;鯊魚也不用說,多數人認為只要名字中有鯊字的,性情一定都像電影裡的大白鯊那般;而自從澳洲的鱷魚先生意外遭魟魚刺死後,過往形象溫馴的魟魚風評也下降了。

 到底該如何看待海和海洋生物?最近我有了初步的想法:撇開那些明顯異狀,與其說大自然或動物終究有其野性,不如說他們有他們的脾氣,有時像認識新朋友,需要摸索,有時像面對老友,偶有摩擦。

 下面就來講講發生在我周圍的意外。

 結束在Moalboal的最後一支氣瓶,眼看便要圓滿為這趟潛水旅行畫下句點,Sandy卻在上船時被其他乘客指著尖叫--我們順著女孩的指向望去,天啊,她小腿上有著一個巴掌大的細碎傷口,和著未乾的海水,血液奔放蔓延。潛導Steve一改從容,正色問:「妳受傷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麼?」他想到的是毒性強的生物。但Sandy很肯定沒有,於是Steve拿出一瓶白色帶酸味的液體給她,要她輕拍於患部,上岸後立刻用熱水沖。

 返回度假村,店主Michele撞見她在櫃台旁等熱水,臉色凝重起來,直問看見了什麼,又責備廚房漫不經心,身為潛水度假村的人員,怎能不明白嚴重性、不立刻提供熱水?他在我們心中一直是位談吐溫和、重視夥伴的紳士,從那樣的急迫裡,我意識到我們的無知與輕忽,平安可能是種僥倖。

 隨著確定Sandy是被珊瑚或礁岩刮傷,冒出來的疙瘩也只是過敏反應,Michele的口氣緩和了下來,一邊繼續幫她潑灑熱水,一邊說明如何照料傷處。後來那痕跡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才完全消除。

 經過這一課,三人理論上會更小心,但很遺憾,我就是下個出狀況的人。不過,那是另一則故事了,下回再續。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09-07



2017年8月28日 星期一

【我的藤壺之志】 海底有鵲橋

很厲害的這張照片,我們至今還有爭議,不知道是誰拍的。(作者提供)

文/栗光

 打從第一次知道牛郎與織女的故事,我就很在意那座「鵲橋」;故事書上畫著一隻隻身長如鴿的鳥,群聚成橋……但,那到底是多少隻喜鵲?喜鵲又是長得什麼模樣?後來看到真正的喜鵲,我被牠的體形給嚇到了,足足比鴿子大了十來多公分。想想也是,若非如此,怎麼承載兩個人的重量。

 一隻隻喜鵲搭乘的橋,一年年在我腦海裡展開,然而我不曾把空中翱翔的群鳥想成鵲橋;那些鳥都有方向,維持著風箏般的隊形,並不密麻。反而是這回在Moalboal著名的「沙丁魚風暴」中,我首次體驗了何謂風暴、何謂密麻成橋。

 這是我第四度拜訪Moalboal,第一次來,只知道此處有海龜,但沒見到,於是有了第二次;第二次見到了,相機卻突然沒電,只好來第三次;第三次見到了,可聽說這裡有個更壯觀的「沙丁魚風暴」時,非得回台灣不可了,只能留待下次。

 然而,此時我卻染上了一種「看什麼都覺得是沙丁魚風暴」的病,所有記憶裡曾經出現的魚群,都被我一個個追問「是你嗎?」可那些身影不是小了點,就是少了點。為什麼老是在日常上演的「擠得像沙丁魚一樣」的主角,倒成了此生最難的邂逅?

 第四次的Moalboal行,我和Sandy預先選定了最靠近沙丁魚風暴的潛水度假村,和Roye搭上小船,二十分鐘後,抵達一個看起來不太OK的點,海水混濁,離岸很近。有多近?近到我可以徒手游過去,近到離人煙不足二十五公尺。

 「先在這邊浮潛吧。」潛導Steve說。幾乎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我沿著梯子下水去,連呼吸管都不想帶,覺得這到底是要看什麼嘛。可是,我一下水就傻住了,接著如飛魚般躍出水面,吼叫著要還在船上的Sandy快下水。

 Sandy下水前的反應與我如出一轍,下水後彈跳起來的高度也很一致。沒有辦法啊,是沙丁魚,滿滿的沙丁魚。見過了這樣的景象,我頓時明白,過去還有空閒思考「這是不是風暴」的魚群,充其量只是一列列隊伍;唯有屏息,方能稱得上風暴。

 然後我們想起了Roye,她有密集恐懼症,這對她來說會不會太衝擊?曾一起在潮間帶探索,因礁石上滿滿藤壺而差點吐出來的她,給了我們意外的答案:「不會,因為我可以看見牠們的眼睛。」

 眼睛。

 我再度潛入,仔仔細細地盯著一對對魚眼睛。龐大得幾乎能踏足的魚群,不是罐頭,不是都市裡的現象,是一條條生命,有著各自一雙雙眼睛,活生生,靈動動。

 我又想起故事書裡沒有被畫上眼睛的喜鵲。如果我也能看見牠們的眼睛,藏在裡頭的話語會是什麼?「再忍耐一下,牛郎就要走下一步了。」「真倒楣,當初到底是誰答應的?」「我們只要撐過今天就好,打起精神來吧。」啊,我真但願雲如水流,托起牛郎織女的重量,讓喜鵲的存在變作掩護,為他們把時光凝結於天上人間之外,全然屬於彼此。

 心思回到眼前,流動著的魚群,既找不到頭,也看不見尾。盼了又盼的景象,一等就是三年多,誰也來為我把時光凝結吧。深吸一口氣,化入魚群,遁然其中。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08-24



2017年8月11日 星期五

【我的藤壺之志】每支氣瓶都有一個課題

這張雖然還有進步空間,但與我第一次拍的海龜照相比,潛水功力似有稍稍成長。

文.攝影/栗光

 我和Sandy是大學同學,兩人都是轉學生,起初同組報告頗有相依為命之感,但後來的相處,全然就是愛了。有時候你和一個人很好,可沒法一起旅行;有時候你可以和那個人旅行,可沒法一起潛水。Sandy不然,我們能酒肉也能旅行和潛水。

 最棒的是,她也很會暈船,我們一起搭船的時候,會大聲歌唱蓋過其他人的嘔吐聲,或分享各種避暈偏方。我曾對她埋怨,自己不止一次聽信他人說不暈船的祕訣在於順應水流,因而更快開始吐、吐得更慘;她想了想,很有智慧地告訴我,「妳要順應它,但不要感受它。」後來搭乘任何交通工具,只要有暈眩前兆,我就會在心裡默念這句話,彷彿上師開示。

 有一年外國朋友想來台灣學潛水,剛好我也想再進修,便請Sandy推薦店家。她四處打聽,最後從國小同學Frank那問到了一間,我果真一試成主顧,並在幾個月後和Frank搭上了線,又多了一個聊潛水的朋友。

 有朋友聊潛水真的很開心,雖然網路上也有相關論壇能看能討論,但一來各種想法都有支持和反對方,很容易變成口水戰;二來是和自己程度差不多的夥伴討論,更有回到大學時代寫「共筆」的味道。在Moalboal,Sandy和我白天潛水、晚上檢討,隔天實際操練,兩人都覺得進步許多。

 和Frank談潛水又不太一樣,更多時候聚焦在「日常」,像是「沒下水時能做什麼運動,幫助自己到時表現得更好?」而看我在Moalboal興奮異常,他直言提醒:「如果旅行讓妳那麼快樂,或許要想一想,之前的生活是不是哪裡出了錯。」

 這樣一個分明也擅長心靈路線的人,卻在聽我轉述Sandy名言後,笑問她難道想當潛水界的Peter Su嗎?我猜Frank大概覺得我倆有點傻(他是個不會暈船的薄情男子),可我愈想愈覺得Sandy很適合往這條路發展。

 潛水的那幾天,每一支氣瓶,她都給自己一個「課題」。下潛不順利的氣瓶,教會她注意配重;穿越不了的海流,令她決心更努力重訓練肌肉;在水裡容易揚沙,那就想想怎麼提升中性浮力。Sandy面對潛水有一種兵來將擋的氣魄,遇見什麼,就克服什麼。

 循著她的思考脈絡,我也開始為自己找課題。相機瘋狂起霧的那支氣瓶,我因無法拍下美景而焦慮,明白了那個才叫作「錯過」;頻頻回首關注潛伴、無心海下風光的那支氣瓶,我了解「信任」的重要,必須信任我的夥伴,信任她可以照顧好自己,也能照顧我;耗氣太快的那支氣瓶,殘壓幾乎沒有下降的潛導告訴我,「放輕鬆,像魚一樣活著。」

 「每支氣瓶都有一個課題。」

 Sandy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簡直想把它刻下來。無以回報,只好拿出珍藏的海綿;那是某位潛導給我的禮物,說沾點水擦在面鏡上就是天然防霧劑,效果奇佳。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海綿怎麼洗曬都很臭。

 「……它有股海的味道。」Sandy說。

 海的味道?我認知的海可不是這味道。「是死魚吧?」我一邊嗅聞,一邊塗抹面鏡。

 「嗯,其實我剛剛就是這麼想的。無論它效果多好,我都不想試,怕『面鏡太臭』變成等等那支氣瓶的主題。」

 會嗎?有沒有可能嗅覺疲勞?我試著把面鏡戴上……喔天啊,不行,好臭!

 Sandy果然很有潛力往心靈導師路線發展,她不只教會我每支氣瓶都有課題,還教我慎選課題。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08-10


2017年8月6日 星期日

【我的藤壺之志】在時間近乎靜止的地方

眼斑海葵魚。

一區區海葵居住著一隻隻海葵魚。
文.攝影/栗光

 和我一起回宿霧的旅伴有兩位,Sandy和Roye。其中Sandy在我畢業後也去了同一所語言學校,因各自展開不一樣的旅程,兩人閒來無事便特別喜歡聊同一地點的不同經驗。從機場到目的地Moalboal的潛水度假村,我們整整聊了三小時,而她一入住,第一個動作竟是「估算房間與海的距離」──不是因為她好愛海,想要親近,而是有著颱風天受困於島的恐怖體驗。

 「這個距離可以嗎?」我問。

 Sandy張望一番,「可能跟Camotes的差不多喔。」

 Camotes是距離宿霧兩個多小時船程的偏鄉小島,那年她和來自台日韓的學生一起到島上旅行,離開時遇上颱風,又碰上黑心代辦故意拖延時間,錯過了回市區的最後一班船,滯留了近一周。

 「剛開始我們認為頂多晚一天回去,沒當一回事,後來愈來愈不妙,客船持續停駛,信用卡不能刷,身上各國錢幣花光了,風雨太大無法到鎮上領錢……我們從每餐有酒有肉到只敢點幾碗白飯,但這還不是最糟的,糟的是颱風登陸後海水暴漲,原本的海景第一排成驚悚第一排,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海水,直往房裡灌,逼得我們輪流守夜。從早到晚,撲克牌從吹牛、大老二到心臟病,不知道玩了幾回。好不容易颱風走了,可以回去,哪知它去了宿霧,對岸港口全部關閉……」

 那回旅行決定得臨時,他們沒來得及向學校提出申請,加上想不到Camotes會訊號全無,根本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Sandy一度覺得完蛋了,媽媽要殺到菲律賓來找她了。「好在那是最後一個月,我媽習慣了訊號時有時無,可我到現在還沒敢讓家裡知道這件事……」

 我替她捏把冷汗,想起自己去Camotes也有特殊遭遇,不過美好多了。

 在國外旅行,首先要習慣的是度假村不一定都走奢華路線,好像只要有一塊地、不是獨棟飯店,無論房裡有無冷氣、熱水,皆能掛名度假村。而我在Camotes待的,又更像是借住朋友家,開門即能遇到嬉戲的孩子,到了下午,本是餐廳的地方湧入一大群人,大家挪開桌椅,變出社區活動中心,全村一同展開趣味競賽,歡唱KTV直到晚餐時段。

 我從海邊浮潛回來,愣愣望著眼前景象,不知道該進該退,立刻受到他們熱絡吆喝。今晚當遊客點餐太掃興,請享受活動免費的自助餐吧!那一晚,我第一次吃到著名的Lechon烤全豬。

 隔天一早要出海潛水,不巧潛店船隻借調出了問題,等待的時間裡,僅是第二次見面的潛導,忽滔滔不絕地和我說起了內心話,從他如何自另一個島來到這邊工作,談到近期生活心得。我聽著聽著,想起昨晚的事,覺得自己明明是個菱形,卻被很好地放入圓裡。這個島上好像沒有人注意到我是菱形,只有我自己還望著已融入圓裡的身體,想著原來菱形的模樣。
 後來他決定改岸潛,挑選的點是我至今潛過最可愛的點;沒有大型生物,但一區區海葵居住著一隻隻海葵魚,平淡中見滋味。更教我難忘的,是上岸後那泡影般的際遇。

 隨著上升,我和潛導來到淺灘,雙腳踏上沙地,頭探出水面。也就在此時,一群小朋友靠了過來,三三兩兩圍住我,羞怯地笑,伸出小小的手,牽住我,將我的手覆蓋於他們的額上。

 「這是?」我問。

 「……。」他們笑而不語,一個個輪流牽起了我的手,一次次重複動作。

 「啊,這裡很少有外國遊客,他們覺得很新鮮。」潛導回頭望見,淡淡解釋。

 這動作必然有什麼涵義,我想知道。向老師們追問,才曉得這是菲律賓極為傳統的問候方式,年幼的孩子以此向年長者請安,「也代表著他們非常喜歡妳。」我的老師Janine雙眼亮晶晶地向我說明。

 Camotes於是對我來說,成了時間近乎靜止的地方。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07-27



2017年7月14日 星期五

【我的藤壺之志】 我的文法老師Jay



文.攝影/栗光

Jay是我在宿霧念書時的英文文法老師,我倆一對一課程恰好是晚餐前的最後一堂課,我又餓又累,他卻活力四射。「從當老師那天起,我就告訴自己,我要把學生當成自家孩子那樣認真地教!」Jay在我某次詢問其中祕訣時如此說道。

 這樣對教學充滿熱情的Jay,後來卻斷斷續續地缺課請假。幾次之後,Jay對我說:「真抱歉,家裡出了點狀況,明日起我必須請長假;如果妳要換老師,我百分之百理解。」

 沒有多問原因,我點點頭,開始和不同的代課老師上課,試著撐到那一天。

 在我們那所語言學校,一周有一次換老師的機會,代辦多持鼓勵態度,認為合則來,不合則去,學員在那大概就一至三個月的時間,當然要把握每一天、每一次的學習機會;不過,換老師也是件傷感情的事,老師們像是商品一樣被選擇,很多時候並不清楚學生這麼做的理由,也不曉得學生是否會向經理申訴什麼。

 彼時我和Jay稱不上有什麼師生情誼,但對他的熱情和文法功力印象深刻,幾經衡量,選擇等待。

 Jay回來時又驚又喜,他沒有說原因,可我猜我的留下或許讓他的薪資有了一點保障--Jay有四個小孩,雖然太太也在工作,卻是入不敷出。

 也是那一天後,他開始和我分享他與家人的相處。比方說,知道我喜歡海,便告訴我他父親是個漁夫,但他不會游泳,感到自卑。有時說著說著,連和太太的相處細節都向我傾吐。

 有次我告訴他上周去了某度假村,第一次見識到無邊際泳池,還吃到了櫻桃。「你知道嗎?據說能用舌頭把櫻桃梗打結的人,非常會接吻喔。」我玩笑地提起當時和日本女性友人瞎鬧的小遊戲,Jay卻一臉「真誠」地回應:「親愛的Leliana(我的英文名字),我『必須』告訴妳,我是個接吻高手。」呃?「看來妳並不相信,但這是『真的』!可惜我有太太,不能為妳示範。我第一次和我太太接吻時真的嚇壞了,我心想:天啊,她真不會接吻,我要幫幫她!」呃,老師,其實我沒有想知道這麼多……「哎呀,妳有一天會結婚,妳必須學習如何讓兩人的愛情火焰持續燃燒。妳太害羞了!不要害羞!快,快問我如何做到?」接著他滔滔不絕說了很多方法,也教了我很多單字。菲律賓人重視家庭,這一點我在Jay身上感受最深。

從語言學校往下望。

 回台灣後兩年,當初的語言學校從韓資變日資,接著倒閉,Jay轉而運用過去累積的學生人脈,經營起視訊教學。我和他上了幾次課,老實說通話品質不差,但效果絕無可能與面對面相提並論,然而我總是想到他那四個小孩,又想讓自己保有使用英語的習慣,儘量捧場。
 課上了二十堂左右,我倆都有點疲乏,他給的教材我不感興趣,我的反應也不如他的預期。於是,我提議:「告訴我你們的傳說好不好?」

 我和Jay的師生火焰終於再次燃燒。他告訴我關於樹靈Agta(阿塔)、鄉間惡魔Dila(蒂拉)、類吸血鬼的Manananggal(瑪囔嘎嘎)的故事,也沒忘記我愛海洋元素,說了女性人魚Serena(瑟琳娜)、男性人魚Siyokoy(袖口以)的事蹟。Jay認為Serena的原型或許來自歐美,可如今已相當有菲律賓色彩,比方說Serena不需要和壞女巫做悲情交易,自己就能用特殊的貝殼化為人形;不過,一旦有人打破貝殼,那人就會變成人魚,原來的人魚則永遠變成人類。「當Serena戴著貝殼上街,看起來完全就像一般人,妳甚至可能在百貨公司遇見她。」想知道眼前的是人魚還是人,只要對她潑一點海水即能獲得解答,人魚會在這時候顯現真身。「Serena只有女性,男性的人魚更接近海妖,叫Siyokoy。他們比較蠻橫,也不能藉由特殊貝殼化身為人。」

 那堂課之後,我就沒辦法捨棄「也許曾在宿霧的百貨公司遇見人魚而不自知」的念頭。甚至想像起那會是怎樣的人魚,而未來若有機會,我是否會對她潑一點海水,竊取她的貝殼?
 事隔一年,今年五月我與友人一塊回宿霧,和Jay碰面吃午餐。他的精神好多了,生活似乎因工作轉型而富裕起來,買了一輛車,主動提議餐後送我們回飯店。一上車,Jay出奇不意地噴了我們一身香水:「別害怕,這是我太太的香水,維多利亞的祕密。嗯,妳們現在聞起來都像我太太!」我笑了起來,如果一般人說這話,無疑是渣男在撩妹,但他是Jay,這是屬於他的神邏輯。

 在車上,Jay漫不經心地提起自己其實還沒有考到駕照,我們吃驚嚷著要下車,他卻笑著混過去,說兩天前去考,沒考過。為什麼?很難嗎?他笑得更大聲了,說宿霧考駕照有兩種語言可選,Tagalog(塔加洛語)和英語,他想前者是自己母語,當然要選母語啊,就這麼筆試;怎料,試卷上有一大堆交通專有名詞……

 「一堆全新的單字?」我問,想起自己和他上英文課時的感受。

 「對!真的很難啊!」

 Jay在當老師之前是做新聞的,一直對語言和文字很有自信,我除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實在沒有第二表情。

 「滿分是四十,及格是三十,我只考了二十六……我在幹什麼啊我,我明明是英文老師啊,我幹嘛選塔加洛語……」

 因為那是你的母語啊。

 與Jay告別前,他從包包裡拿出一串貝殼項鍊,戴在我身上。我看著胸前的長項鍊,哭笑不得。他不曉得我多努力才把上一條項鍊還給大海。「我不知道妳會喜歡什麼,希望妳喜歡這個。」

 我想我大概需要比上次更多的時間,才能消化完這一條項鍊,也實在沒有把握,到時能毅然決然拆了它還給大海。它是能戴出門的,它是飽含真實情感的,而我並不是不能向海暫借一條貝殼項鍊(倘若我真有這個需求,它會不會比塑膠製品好些?)。我只是好想好想大笑,想起前陣子火紅的韓劇《太陽的後裔》,男主角曾深情款款地告訴女主角,當地有一個浪漫傳說:「如果從海邊撿起石頭,就一定會再次回到這裡;再回到這兒的人,會把石頭放回原處。」

 宿霧啊宿霧,你就是要我回來,一次又一次。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07-13



2017年7月4日 星期二

【女孩‧翡蓮】

圖片取自網路資源

文/栗光

 
 他們見面那天,她在他轉過身的時候,把椅子往旁邊挪了一點。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靠他這麼近。移動椅子時,一隻蟑螂倉皇跑了過去,牠不知道這個位置有一天會被移動,這本該是雙人座。

 因為和他的階段不宜嚷嚷,她沒有告訴他關於蟑螂的事。後來,他把自己的椅子移向她,隔了五秒,他摟住她,像是很渴那樣吻她。他的吻技很好,讓她一直到多個月以後,才回想起那隻蟑螂。正確來說,她是想起椅子對面的鏡子。鏡子裡映出自己的姿態,脆弱的胸腹朝上,雙臂與雙腿向內勾起。

 第三年的一天夜裡,她下班後累得要死,正要梳洗,看見浴室籃子裡一隻擁有漂亮甲殼的生物在移動。她心裡尖叫,退了一步,觀看觸鬚擺動。是夏天,夏天又來了,這是一個開始,將沒完沒了。她想起比起殺蟲劑,清潔用品因為能去汙去油,會更快了結一切。她找出所剩無幾的玻璃清潔劑,清澈的藍色液體噴在咖啡色甲殼上,想像潔白泡沫洗去甲殼身上的防護油脂,侵入體內。

 果然,甲殼逃竄的速度變慢了,但攀上了浴簾,一眨眼就不見。她把水龍頭往紅色轉到底,對著浴簾沖刷,沾黏的浴簾沒有動靜。

 鼓起勇氣,一拉,所有祕密攤在眼前,一沖,甲殼滑落,六隻腳奮力掙扎,以背在浴缸移動,彷彿溺水。拇指般粗大的甲殼順著水流來到出水口,過於龐大的身體終究沒有下去。當她還在恐懼的思維裡,想著該如何移動那屍骨未寒的軀體,忽然,發現牠顫抖著身體,排出了某些細小黑色的物質。

 她還沒有勇敢到靠近一探(如果她那麼勇敢,她也不需要了結牠),可是一個奇怪的念頭湧上腦際,那是排遺嗎?牠很恐懼嗎?牠要死去了嗎?她聽說人很恐懼會無法控制身體,死去那刻也會因為肌肉放鬆而排遺。牠的五隻手腳都捲到胸腹前了,在她稍從驚嚇中回神時,第六隻腳亦縮了起來,完全沒有呼吸。

 她不知道殺死一隻蟑螂如此快速,太快了。她覺得這隻蟑螂與眾不同,牠的殼比以往顏色都淡,好似琥珀,牠也比以往遇過的都驚慌,像才剛剛認識這個世界,牠的神情帶著誤闖的不知所措,用盡力氣只為了活命,可是她的驚嚇與連鎖反應讓一切都來不及了,牠沒有呼吸了。

 以前她曾加入一個讀書會,關於動物議題的。當時有個嫌惡主題,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描寫蟑螂。她記得那人說,仔細看的話,蟑螂的臉其實有點可愛;也有人回應,蟑螂死去的姿態,胸腹朝上,是多麼光明正大。就是那次之後,蟑螂開始變得不只是可怕。說不上來,她甚至不知道誰教會她蟑螂是可怕的。

 有一次,她想,是否應該飼養蟑螂,用大型昆蟲盒裝,如果朝夕相處,或許能找出不為人知的一面,她想像蝙蝠俠那樣直接面對恐懼。她因為那場讀書會,學會靜下心觀察蒼蠅,發現看得很仔細的話,確實存在著生物的美感;蟑螂也是,她去查了更多關於牠的資料,才知道牠有個好聽的名字:蜚蠊,音同翡蓮。維基網頁上只有黑白兩色的素描插畫,令牠乍看十分高雅,屬於古老百科全書裡的一頁傳奇,好似在新世界裡剛剛被發現,又或是存在於錯身而過的年代,如今足跡不再,教人惋惜。

 但就在她提出這個想法沒多久,今晚她殺死了蟑螂。她想安慰自己這樣的手法快狠準,省卻一番痛苦,而且沒有用殺蟲劑,對地球比較好。但是,這樣骯髒的想法很快被抹除了,她是眼睜睜看著牠痛苦的。她用化學藥劑侵蝕牠的身體,又用滾水去燙……聽說蟑螂是非常愛好乾淨的生物,只有死掉那刻體內的細菌會噴發。而她,活著的當下難道比蟑螂乾淨?

 也是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蟑螂對她來說,不僅僅是孩提時不知道被誰、從哪裡植入的恐懼,和他接觸以後,出現在那一晚的蟑螂,更是已成了恐懼本身。

 她用很多很多的衛生紙包覆那隻蟑螂,她很確定手不會碰到,但在移動過程中,仍害怕牠一息尚存,嚇得再度墜落浴缸。她的恐懼完全沒有道理,彷彿牠可以藉由吞食恐懼再次得到生命。那感覺很複雜,看著牠死去,看著退色浴缸上的水珠慢慢滑落,她明明一直吸著鼻子忍著那股酸楚。

 衛生紙沾了水,半透明、塌軟,她不得不再多抽幾張,多到手要拿不住了,還是害怕。那長鬚,那六隻手腳,隨時都會再度被賦予生命。一個生命的存在和消逝原來都令她如此難受。馬桶開出夏夜的白花,一股流水漩渦,牠應該也要離開她腦際了。

 然而,蟑螂卻被打了上來,太輕的東西反而難以下沉。她覺得自己被懲罰了。

 事後,她大張旗鼓的扭開水龍頭,用最燙最燙的熱水,把整間浴室刷洗了一遍。除了蟑螂爬過的位置。她只敢用熱水澆。

 一度,她在移動浴簾時,一根毛髮觸感纏上左手。她失措的忘了水正燙,便往自己手上澆去。澆了幾次,還纏著。

 是頭髮,是自己的頭髮。貼黏著。

 發現這點,還是沒讓她好過。蟑螂的本體去了下水道,恐懼卻讓牠的靈魂潛進了她靈魂折疊的暗處,拉不開,攤不了,沖刷不得。

 蟑螂有種本領,能識讀恐懼,越是閃避,越往那人的去處衝撞。在外頭,她只要看見牠,就躲就避,保持著有了第三者的夫妻那般的距離。可是已經登堂入室的,她就一點辦法也沒有。牠從時空裂縫中冒出,逼得她無法轉移目光,逼得她心頭上都是牠。


 這個晚上她好想吐,但她不知道,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蟑螂,還是因為自己殺死了蟑螂。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6-06-02



2017年6月27日 星期二

【我的藤壺之志】 心上的貝殼項鍊

貝殼項鍊
文.攝影/栗光

 我的抽屜裡有個夾鏈袋,放著一條貝殼項鍊,和一個更小的夾鏈袋,裡頭盛裝零散的小貝殼。

 我不常打開抽屜,亦不常拿出這個小袋凝視,彷若輕易這麼做,就會被貝殼的螺紋給吸收,掉入一層一層的高塔中。它們其實都是良善的東西,並無惡意,但我總是在對視的時候,想起自己對海還不夠忠誠的地方。

 項鍊的來源很簡單,是那一年旅居宿霧的時候,和友人心血來潮到Badian度假村住宿一晚獲得的。那是個挺高級的度假村,但事前我們並不清楚,直到他們派快艇來接人,一抵達就送上花環,派船送我們去另一個小島浮潛,再讓我們於月光下、白沙上,享受一頓有現場演奏豎琴的法式晚餐。搭快艇離去時,工作人員在碼頭歌唱,給了我們一人一條貝殼項鍊。

 我很膚淺,一下子就被這些影劇裡才有的橋段給唬住了,呆愣愣、喜孜孜地留下那一條項鍊,以為這樣自己就擁有了再次回去的鑰匙。我從來沒有被那樣慎重地對待過,彼時亦不清楚這些東西必然建立在某種剝奪上。

Badian度假村

 後來的日子,我一方面覺得貝殼應該要還給大海,一方面又忍不住端詳起來。它沒有什麼特別花俏的工藝,可也非由細小貝殼一口氣貫穿,而是以扇貝作為墜子,並在接近墜子處做了一點巧思。扇貝上,一面印了度假村的圖案,一面用筆寫下:「謝謝妳在這裡度過假期,希望我們很快會再相見。」不得不說,這小小的舉動確實讓人心裡舒服。

 我於是貪婪,試圖說服自己沒有真的盜竊海洋。

 沒想到,我的猶豫卻先影響了同行友人N。她很爽快地拆解了項鍊,只留下扇貝當作紀念,其餘交託我還給大海。要離開宿霧前的最後一次潛水行,我把貝殼帶著,可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竟忘得一乾二淨,導致兩串貝殼項鍊的重量跟著我回台灣,從此掛在心上。

 我花了很多時間才想通,那是一條絕無可能外出佩戴的項鍊,當作紀念品留著也不過遙想不可復得的美好。它從來就不是鑰匙,錢才是那桃花源的鑰匙。

 那一晚,我細細拆解貝殼項鍊,它的工比預期的還要扎實,很多時候需要借用利器、需要一點蠻力。終於,裡頭的釣魚線斷成一節一節的,我小心不讓它混入袋中。要還給海的,必須乾乾淨淨。

 然而,拆解到最後,我看著細細碎碎的魚線,忽然懊悔起來:若最初沒有接受,這些釣魚線就不必枉費了它們的一生,成為一件待處理的廢物、一個被浪費的資源。這雖然是很小的事,但更是一件原本可以不必發生的事;當我多消耗了什麼,在世界的某一處,也許是魚也許是人,能夠分得的必然減少,不用太具體,也許就是一滴乾淨的水資源。

 我深深吸一口氣,讓反省告一段落,把那一袋貝殼放進行李裡──我即將再度前往宿霧,雖然曾經做錯,但還有機會道歉。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06-22



2017年6月20日 星期二

【魔門一刻】

澎湖將軍嶼的潮間帶。

台灣北部的潮間帶。

文.攝影/栗光

受到朋友邀請,上個月我以「動物當代思潮團隊」成員身分寫了一篇演講整理稿。講者是黑潮文教基金會的解說員,在短短三十分鐘的分享裡,提到許多有趣經驗,而最吸引我的,是「接近海洋的多元方式」。

 這真是個好提醒,若不想千篇一律吃海產、踩踩沙、泡泡水,想要接近海洋,還有什麼好方法?

 考慮到每個人水性、熱情、荷包狀態不一,我通常優先推薦潮間帶:只要一點點車資,把握退潮時機點,在水淺至膝蓋處,即使是入門者也能有驚喜收穫。愛上潮間帶之前,我多是參加離島的探索活動。等累積了一點點經驗,開始尋找離台北近的點,跳上火車,轉租腳踏車,沿著自行車道走,看到合適的海岸便捲起褲管進行搜索。這樣的玩法考驗體力,但有趣的地方也在這,沿途會經過各種不同的風景。

 最迷幻的體驗,是穿過全長兩千多公尺、撥放著〈丟丟銅仔〉的隧道。騎著騎著,人彷彿被神祕力量引導,有種等等就要回到上一個世紀,幹一場轟轟烈烈、改變世界大事的錯覺。

 後來陸陸續續有朋友加入,有朋友會開車也有車可開,那自然沒道理拒絕被載的幸福,當作是保留體力等待發揮,屆時最好連美人魚都一起找出來。若朋友騎車,機動性強,雖然要忍受風吹日曬雨淋,但可以走的路線更多。我尤其喜歡其中一條山路,能格外感受到風的味道因地形、植栽、氣溫而改變;偶爾還能看見濕漉漉的柏油路,因倒映天空而閃現非常魅惑卻也高雅的藍。更重要的,不免俗的,路程中有一間極美味的香腸攤。

 想不起來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從趕著出發來不及吃早午餐、不得不吃香腸充飢,變成了習慣空腹,僅用一根香腸的熱量進行我們的探索。它像是一種獎勵,甚至是儀式,我們在心裡虔誠燃燒一炷香,期待在香燒盡之前有所收穫。

 神真的很大方,我沒有一次空手而歸,收到的禮物更是不曾重複,驚喜連連。最近一次的大禮直接來自天上:回家的路上,我們撞見了一隻猛禽,棲息於電線桿上。機不可失,我急急忙忙跑向他,伸著脖子仰望。那熱情騷動了他,一瞬間,鷹低頭了,我倆目光交會──我在那「魔門」(moment)失了神,全然被他屬於鷹的、野的、我未曾見過的眼神馴服。那個當下,他是探索者,我是海兔。

 接近海洋確實有很多種方式。

 我想起那天講師特別提到黑潮有個活動,會帶領學員先去蘇花古道,翌日再出海至清水斷崖,並請大家閉眼感受兩個場域的聲音與氣味──參與的人都注意到了,山海交界之處,聲音與氣味其實相似;海洋不遠,海洋與陸地連結在一起。

 那日我看著鷹展翅離去,深深體會他的領空從來不侷限於一處。我們生活在這,所有事物都是連在一起的。




2017年6月16日 星期五

【我的藤壺之志】在澳洲看海的日子

號稱墨爾本最美沙灘的弗蘭克斯頓。

走了那麼久才到達的地方,如果不是翻出照片,完全不記得樣貌。
文.攝影/栗光

 我在菲律賓念書時愛上了海,待了近三個月後返台,前往澳洲打工旅行。抵達澳洲後為滿足申請二簽的條件,第一站就去偏鄉的奶粉工廠工作。

 奶粉工廠坐落在不到百人的小鎮,老闆是個中國人,旗下員工有中國人也有當地人,我們幾個台灣打工仔的待遇雖比法定時薪低一些,但與中國員工一樣包吃住,且又比宿舍在廠區內的他們好一些,是住外頭,不用夜夜無條件加班,還和當地人一樣享有上下午各一次的break。

 有一回工廠臨時停工,我和S閒來沒事,便問同事Mario附近有沒有海?Mario說有,向我再三保證步行可達,最多十來分鐘。我和S踏上了旅程。

 一走走了一個多小時。

 從天亮走到天黑,還得再花一個多小時走回工廠,終於勉強趕上晚飯時間。究竟那天看到的海長得什麼模樣,是不是洗去了我的疲勞與悲傷,一點也想不起來。只記得那路是碎石子鋪的,非常難走,但我們一路上默念著Mario的十來分鐘,就怕海在眼前,我們卻提前打道回府。

 等和Mario更熟一點,或說跟所有當地人都熟了後,我才知道這群外國佬是不太走路的,地廣人稀的澳洲偏鄉,車隨地可停,最遠不過走到對街餐廳。他們的「走路X分鐘」,完全不能當憑據。

 奶粉工廠後來因為沒通過衛生檢查被勒令停業,復工之日遙遙無期,我和S於是先去市區謀生,鎖定號稱墨爾本最美沙灘的弗蘭克斯頓。我們對那的印象極好,曾在休假時兩人手牽手於沙灘漫步。因為沙上的足跡是那麼明確,以至於我一時產生錯覺,認為自己得到了徵兆,能把未來難題交託給這片弗蘭克斯頓之海。

 事實是,自那時起我們開始更坎坷的打工生活。澳洲的大眾運輸系統沒有台灣方便,我們每天摸黑出門,摸黑回家,上坡下坡,走三十多分鐘方能抵達車站;車站後面就是當初留住我們的海,但我們已沒有翻過那堵牆的氣力。不到兩周的時間,我完全忘記牆後的風景。如果日子還有一點空閒,那也是用來問自己是不是做錯選擇。

 我們日日夜夜走著向著海的路,卻再也沒有看過海。

 最後一次去看它,是為了離開。

 海當然還是一樣的,不管與第一次遇到的它相比,或是與菲律賓那個充滿生機的大海相比。經濟、環境、心境不同了,它的璀璨粼光變成了冷酷。它獨自閃耀,對其他生命的苦難毫不在乎。


 我在那一刻很深很深地認知到,海是無情的,那種無情如水母毒吻,即使是三年後的現在,仍不時在夜裡螫傷我;但那無情也是空洞的,正因為空洞,所以既能容納生命,也能將所有寄託吞沒。海就是海。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04-27




2017年6月11日 星期日

【我的藤壺之志】八腳威利


章魚在腳下
變色了!
章魚伸出手準備接觸相機

文.攝影/栗光

《Where’s Wally?》(威利在哪裡?)是由Martin Handford所創作的系列書籍,書裡有個名為Wally的主角,總藏身在人山人海中,而讀者的目標就是找出他。看似再平凡不過的尋寶遊戲,卻很讓人上癮,那感覺與潮間帶十分相像:你知道有東西在那,但不知道具體在哪,可是你願意相信自己找得到!我和S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奔往潮間帶,體驗「最新出版的《Where’s Wally?》」。

 不同於書中的Wally老穿著紅白條紋上衣、戴著一個絨球帽與一副眼鏡,潮間帶的Wally可能是任何我們之前不曾發現過的生物;但就如同每次發現的Wally都是一臉從容、早就注視著讀者那般,潮間帶的生物也有相似淡定,一點也不受到我的驚呼影響,進行的進食,打盹的打盹。

 通常發現Wally的是S,我們被海神「開眼」後,他連續兩回發現了較為罕見的眼點枝鰓海蛞蝓、福斯卡側鰓海蛞蝓。我心裡有點怨懟,覺得海神獨獨厚愛他,自己分到的不是已知的海兔迷你版(雖然也很可愛),就是沒那麼華麗霸氣、體形嬌小的美麗科海蛞蝓(頭長的有點像我家的吸塵器)。縱使S的發現也代表著我的收穫,但總是當第一個發現的人比較驚喜(也比較有面子)。

 於是我一個人愈走愈遠,趁著四下無人、浪濤聲掩蓋,開始一種結合碎念、山歌與咒語般的反覆吟詠,對大海說出我心底的盼望,「請賜給我一點什麼吧,拜託拜託。」並且不忘撿起漂流的塑膠袋,時時把能力所及的垃圾一併收拾帶走。

 這麼偽善的作法有點羞恥,但我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方式可以表現誠意。我繼續唱著我的碎念咒語,漫無目的走在礁石上,極為迷信地想:如果海神沒為我點亮那個命中注定的生物,說真的,大海茫茫,哪有可能看見具保護色又存心躲藏的Wally呢?事在神為啊。

 我走跳著,站上一個較高的灰色大石,環顧四周,希望出現神祕感應。
 結果啥也沒有。
 正欲箭步跳到另一塊石頭,腳下猛然騷動,似有生物要往上攀爬,未料碰到我。那生物有點大,莫非是超大超大隻的海蛞蝓?天啊,我在心裡激動得手足無措。待俯下身、鎮定下來,水面也終於靜止,我看見一個手掌大的東西躲藏在石縫中。

 跳上對面的礁岩,細細再看一次──非同小可!是隻章魚啊!來人啊!是章魚!

 我想扯著嗓門叫S來,但抬頭首先看見的是一群釣客、一群採集海藻的人。不曉得是敵是友,絕不能給人機會把章魚捉走!我拍了數張照片,怕章魚跑走,然後感覺緩過神來,記好位置,賊兮兮地把S帶來。任憑你有千萬隻海蛞蝓,海神賜我一隻章魚也是待我不薄了。

 這天以前,我恰好瀏覽過一些關於章魚的資料,像牠們如何瞬間變色,以及根據國外的章魚研究中心指出,牠們有著非常出色的學習能力,中心每天請漁夫捕捉一隻野生章魚,再請實驗室章魚向野生章魚示範如何開蓋取得食物,野生章魚一次就學會了!

 而我面前的章魚也不是省油燈,隔著水面看是紅色,手伸下去拍照的瞬間變成了藍白色,隨著相機的離開再度恢復成紅色。因為不敢置信,我大概整整拍了五分鐘,上上下下,固執地認為是光線問題。S看不下去,「就是變色啊,妳上網看,牠們變色本來就快。」我知道很快,但我從來沒有機會親眼見到那麼不可思議的事;就像穿越劇的古人來到現代,總要把電視機前後檢查數次才相信裡面沒人,我也想仔細確認。

 章魚大概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個人前前後後拍了牠十分鐘,究竟要做什麼?於是當我把相機放置在石縫前一段距離,開啟錄影時,牠竟一反先前的謹慎,伸出了其中一隻手,往相機捲去。
  
 章魚不大,最多兩個手掌,但我還是很恐慌,不曉得牠是否會把整台相機捲走,不再歸還。一時沒想清楚,決定介入,把相機取回……我後悔死了,給牠玩一下會怎樣?章魚會對相機做什麼,遠比相機重要多了。相機餓個幾天肚子再買就有,看著章魚把玩相機的機會只怕此生難再有。

 拿回相機後,章魚似也敏感地察覺我不夠信賴牠,默契消散,往石縫裡去,手不再伸出來。我自討沒趣,又擔心兩人在同個地方站太久引人注意,便和S轉向他處。

 相隔兩周和三周後,我又去了同個潮間帶兩次,但沒有再遇見章魚Wally了。不過,章魚Wally啟發我兩件事:第一,活著的章魚帶給我的快樂遠勝章魚燒,我決心從此不吃章魚;第二,借用Wally那種尋寶的快樂,之後有機會對多人分享時,我不只播放清楚的生物照片,也嘗試放一些考驗眼力的,把探索的樂趣帶到現場,而效果出奇的好。

 希望半師半友的章魚Wally,如今還在海裡優游。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04-13




2017年5月30日 星期二

【我的藤壺之志】被螃蟹拯救的一天

吃飯螃蟹。
文.攝影/栗光

 以前念書時常有學長姐應邀回校分享,其侃侃而談的樣子教我心生嚮往,覺得那就是自己未來可能的模樣。因此,去年老師問我要不要參與母校舉辦的文學營活動,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麼榮幸的事,當然不能給老師機會後悔。

 不過,人到了現場才發現完蛋了--由於是對外開放的活動,學員年齡層廣泛,從國高中生到我媽那個年紀的都有。腦海直覺想起,有一回媽媽讀完刊著我文章的報紙,忽然抬頭問:「這個(文章)我因為認識妳所以想讀,但其他人會有興趣嗎?」她的眼神誠懇,問題卻如一記上勾拳。

 有沒有市場,這天就要揭曉。

 主持人簡單介紹後,把時間留給我。果不其然,才剛帶完暖身活動,馬上就有年長學員面露失望,比較直接的甚至擺明不耐煩,預期接下來也不會有收穫。幸好,那回我特別準備了一些潛水影片,當鯊魚出場,有些眼神開始升溫;但,獵奇是不夠的,坐第一排最抗拒的大姐,仍舊沒有被說服。我只好繼續講,賣力地講,希望能講出個奇蹟,讓所有口沫化作海流,滾動她眼底的石頭。

 海豚、鯊魚、海龜這些炫目的統統輪番出場了,也統統黯然退場。就在我幾乎要死心時,大姐的眼神變了。但那卻是停在一隻螃蟹身上。

 那是一段螃蟹進食的影片,很普通的螃蟹,很普通地進食;雖然影片是在演講前三天專程到潮間帶拍的,目的是分享最有時間跟在地感的內容,可當時按下錄影鍵的我,其實啥也沒想,只覺得「哎呀,沒看過螃蟹吃飯耶,拍下來好像滿有趣的」,賦予這段影片的梗更是只有一句:「我們大部分的人都吃過螃蟹,不過,螃蟹吃飯是什麼樣子?」連牠的名字都偷懶沒有查。

 然而,這隻神奇的普通螃蟹,卻瞬間帶起了整場氣氛。一個個大哥大姐的眼神都亮了起來,好像我拋出的是改變他們人生的重大提問。某種東西在教室裡瀰漫起來,年輕的、年長的、我,三者頻率終於對上。

薯鰻與牠的魚醫生。


 接下來順利多了。我們一起看了一對金鯧覓食,一起思考為什麼我們熟悉金鯧的料理法,卻對金鯧喜歡的料理一無所知;一起看了被困在潮間帶的錦魚,一起思考為什麼這種時候會直覺想把牠放回海裡,而不是帶回家吃掉?最後這個段落停在一隻看似凶狠的薯鰻,我請大家仔細觀察該系列照片──乍看一模一樣,其中一張卻多了一尾小魚,人稱魚醫生的裂唇魚。

 據說,魚醫生會用特別動作詢問薯鰻是否要清理口腔,若薯鰻有需要,便會回應牠,張大嘴巴,但絕不在魚醫生清理時一口吞掉牠。而關於這個魚醫生,還有另外一個八卦:有種名叫三帶盾齒魚尉的魚,長得非常像裂唇魚,但卻是個會趁人卸下心防時狠咬一口的難纏傢伙。

 魚的生活也很有戲吧。

 那次的QA時間非常熱絡,下課時我更如願以償地體驗被學弟妹圍繞的快樂。我幾分心虛、幾分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成功扮演「美好未來在前方」的學姐。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