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4日 星期一

【生命故事】紀念小黃

【黃宗慧 專欄】


下面這篇文章,是去年大約此時,為本事出版的《我要牠們活下去》(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17622)進行串寫時的舊文,那時小黃還在。而今年1月初,我畢竟還是為小黃做了離開的決定,因為就像當初文章最後所說的,「我知道,我會一直溫柔呼喚小黃的名字,直到牠聽不到的那天為止。另外我還能承諾小黃的是,當牠不再想大口吃肉、當牠唯一的嗜好也沒有了的時候,我不會讓牠靠點滴度日活下去。」


決定送牠走的前一晚,我在電腦前反覆聽著Over the Rainbow哭泣到眼睛痛,然後睡著,在夢中我見到小黃又會走跳了,並且跟我表達牠還想再吃一次麥克雞塊。牠之前狀況已經糟到不想吃了,所以醫生才會建議我們該放手了,所以我其實半信半疑若真的帶去給牠牠還會吃嗎?但既然做了那樣的夢,當然還是帶著雞塊去醫院,在送行之前看見牠又肯吃,我其實好想撤回我的決定,但其實我已經把牠留得太久了,讓牠在籠中過了一年又一個多月。吃雞塊或許是小黃最後一個願望吧?牠讓我在夢裡感應到這願望,然後吃飽,牠就要走了。我這樣說服自己。

小黃還很奮力大口吃肉的那段期間,力道之大讓餵食的我們一不小心手指就會被咬住,所以後來要用筷子夾肉給牠吃,那雙被牠咬斷一支的筷子,我好好的收藏著。

今天是2014年11月24日,而小黃是在2012年11月24日出事的。所有的細節即使不看舊文我也還是記得很清楚。我沒辦法假裝小黃是我的最愛,但我相信,我對這隻大半生都是「劣犬」的狗,還是愛很大。不曾或忘。

***

再過兩天,就是小黃去年發生骨折事件的日子了。也就是說,牠在籠子裡躺了快一年。這一年來,小黃像是我藏在動物醫院的一個秘密似的,不想讓家人以外的人看到牠,因為很誠實地說,我沒有辦法確定,小黃是否想這樣過下去?

我曾在聯合報的「動物鼻子」專欄以「魚乾狗又怎樣」寫過小黃的故事。(http://homepage.ntu.edu.tw/~soeko/animal/20100601.htm)小黃是隻自從結束流浪生涯之後就只想在家享福找東西吃的狗,除了每天固定的放飯時間外,牠還會把家裡當街頭般四處去找有沒有貓吃剩的貓食,然後把碗洗得一乾二淨,但悲劇也就是這樣發生的。年紀大了之後,牠的腳很不好,醫生曾告知,小黃年老可能有癱瘓之虞,雖然有吃維骨力之類的補充品,但十三歲的牠在去年還是加速了這惡運的來臨。根據當時事發現場推斷,小黃應該是在沒人在家的時候去吃房間貓碗裡面剩下的罐頭,可能是吃得太過癮舔著舔著把碗推進了床底下,然後又為了吃到床底下的食物,以扭曲的姿勢鑽進去出不來,才會整隻卡在床底下!妹妹和母親回家發現時,牠已經把自己的後腳嚴重弄傷,癱了。更悲慘的是,急於把小黃從床下拉出來的母親也扭傷,於是妹妹一面通知我設法將小黃送醫,一面陪母親去掛急診。

見到癱軟的小黃時,我覺得我第一次在這隻賴皮鬼的眼裡看到了什麼叫絕望,比我更早一點目睹小黃傷後慘狀的妹妹也說,她之前從沒看過小黃那種放棄了一切的樣子。但我們沒有放棄牠,我們嘗試了手術的方式,希望讓小黃再站起來,沒成功;坐輪椅的選項也在和醫師討論過後發現不可行,於是進行了相當時間的針灸,但最後還是失敗了,且後來還因為小黃太常掙扎著想站起來卻不成功,而把自己前肢皮肉都磨破,傷可見骨,我們於是面臨了若不選擇截肢,就可能會因為傷口感染嚴重而造成敗血症的困境。

是的,即使如此,我還是為牠選擇了生,而不是安樂死。若要問為什麼?我只能說,我覺得小黃想活下去。在那段治療的過程裡,除了傷口感染的短暫時間之外,牠總是展現了極佳的食慾,大口吃肉的勁道讓醫院助理們戲稱牠為鱷魚。從前就很貪吃的小黃如今只剩下吃這個嗜好,自然會更用盡力氣來享受美食吧?於是我每天帶著牛肉或是雞肉去探牠,至今將滿一年。長期臥床造成的退化,使小黃看起來越來越瘦,不變的是牠依然一發現我帶著食物靠近,就會張大口要討吃,吃完則會用鼻子頂我的手要討摸摸。小黃還沒有放棄,我想這樣相信,我無法讓還是這麼期待著食物大駕光臨的小黃,就此睡去。雖然我知道我終將會面臨這樣的選擇吧。

在當年以小黃為主角的專欄文章裡,最後我說,我對小黃的愛不輸給夢幻偶像劇的男主角,至今我想我還是可以這麼說,但看在別人眼裡,恐怕就不是這麼一回事。甚至我可能像是狠心把狗留在獸醫院的主人?或是因為一己的懦弱而不讓牠安樂死的自私人類?某次去餵小黃吃東西時,一位飼主湊過來看,然後對我說,好可憐啊,牠已經不能走路了,讓牠這樣活著不是很可憐嗎?說真的我沒辦法面對這樣的狀況,我知道她可能是善意的,所以我不能任性地說出「妳既不了解小黃的狀況又不了解我和小黃之間的牽繫,可以不要這樣輕易地發表讓人難受的意見嗎?」但我確實被刺傷了,甚至,被動搖了。

我知道我可以選擇讓牠睡去,然後大哭一場結束這十幾年的緣份,但我畢竟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牠不想活了,牠這種日子不值得活。值得不值得是如何判定呢?作了選擇是圖牠的解脫還是我的輕鬆呢?只要我還有一點點感覺到其實「是我想放手」,我就更無法容許自己放手。

於是就在這樣糾結的心情裡、在總是不能確定我對小黃生命意志的解讀是否錯了的不安中,我和小黃的「溫馨餵食情」仍在我的執念下持續進行著。前兩天照例去餵小黃時,看見一隻狀況很糟的貓,像是被虐待的浪貓,頭上有傷,眼球也腫大,我看了有些心驚,忍不住問診間助理那隻貓怎麼了?她見我如此愁容滿面地發問,笑著回答說,「喔,牠是有主人的啦,主人很疼牠,只是因為糖尿病造成傷口不易癒合,三不五時要來住院,牠和小黃一樣,是鬥士喔!」聽到她用「鬥士」形容小黃,我感覺自己得到了救贖,是啊,小黃確實是想活下去的沒錯吧?並不只是我單方要牠活下去而已啊。

當然我依然無法回答,「與其讓小黃持續這種沒有品質的生活,是否該把妳的時間與金錢用在其他需要幫助的動物身上?醫療資源不也該用在這些動物身上才更有意義?」這樣的疑問。其實這些問題我已經問過自己幾百遍了,理性來說或許是,但是在感情上,我放不下「小黃」這個仍真實活在我眼前的貪吃鬼,這隻十多年前從收容所撿回一條命的幸運兒。也因此,我想誠實面對自己的放不下,以及這個選擇所帶來的煎熬,不再去逃避不認同的眼光。

每次去看小黃,我總是不斷叫牠的名字,於是一度想起日劇《美麗人生》曾讓我鼻酸的對話:患了不治之症的杏子對柊二說,「還能叫你的名字幾次啊…像這樣叫著柊二」。我心酸地想,我也不知道我還能這樣叫小黃幾次,但我知道,我會一直溫柔呼喚小黃的名字,直到牠聽不到的那天為止。另外我還能承諾小黃的是,當牠不再想大口吃肉、當牠唯一的嗜好也沒有了的時候,我不會讓牠靠點滴度日活下去。告別的時刻回首這段時光,我說不定會後悔地想,這些日子牠因為有我的支持,反而受了很多苦吧?屆時,我也只能相信,牠會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