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輕易屈從群體意志】
文/吳明益
近期關心動物權利的朋友都同感沮喪，先是四月的時候嘉義縣家畜疾病防治所運送流浪犬的車子，因過度載運而悶死了數十條狗。接著是五月桃園市新屋動物保護教育園區（動物收容所）園長簡稚澄，因難忍工作繁重與心理折磨自殺身亡。
而這幾天發生的兩起虐待動物事件，一起是軍人因為長官「不想看到小白」（狗的名字）的命令，竟將小白活活吊死在堤防邊。二是南投某中學的幾個孩子虐待校園裡常見的黑冠麻鷺。
這幾件事往往被一般民眾混淆為「動保」問題，但事實上是有差異的。嘉義流浪犬悶死事件涉及的是官方收容單位的官僚作風、工作人員的漫不經心，導致收容動物的福利規定無法落實。簡園長的自殺，則應該重新反省收容所的人力資源、工作人員的心理狀態，以及「收容動物零安樂死」的相關問題。
但這幾天的虐待動物事件，更近於一種對弱勢生物的集體霸凌。
我當兵時營區裡曾養了幾條狗，狗從哪裡來的不知道，只知道牠們晚上的時候總是坐在崗哨旁邊，成了寂寞夜哨的好伴侶。後來換了新營長，我間接聽到的命令是：營長討厭狗，嫌狗髒。雖然他沒有直接命令怎麼「處理」狗，但連長很快地下令將這幾隻綁在營區餐廳附近。不久，因為營長吃飯時仍會偶爾看見，牠們又被關進廚房的廁所裡面。
營區弟兄會供應食物與水沒有錯，但狗的情緒顯然漸漸低落，並且開始出現相互傳染的病症。一段時間以後，狗隻相繼死亡，我有一天上早哨時，目睹弟兄將其中一隻和我相熟的狗，抬到哨所附近就地掩埋。
當時我感受到一種悲哀的情緒。在軍隊裡面，一個沒有自我省察能力的長官命令，就可能導致一連串的錯誤。而我們活在那樣的體制氛圍裡，既沒有反抗的意願，也沒有反抗的可能性。我印象中當時對營長「不想看到狗」的命令不以為然的人一定是有的，但那樣的環境氛圍讓我們全部選擇噤聲。我後來將這件事寫成一篇小說〈紀念某天清晨死去的小黃〉，小黃當然在小說裡成了象徵。象徵青春時期在軍隊裡逐漸萎頓的想像力與思考力。
這兩天發生的這兩起事件，共同點就是「犯事者雖然是個人，但同時都有數人在場」。前者起於軍中泯滅個人省察能力的環境，後者則是同儕的默認行為有趣，而造了一種奇異的鼓勵氛圍。
以士兵和中學生的年紀來說，所謂「愛護動物」的教育在他們成長過程中，一定都已「宣傳」過了。但我們都知道，許多倫理上的正義宣誓或強化教育，並不必然保證該行為不會發生（比方說每個學生都必然知道考試不能作弊，但卻也很可能犯下作弊的錯誤），但它至少營造了一個氛圍，一旦有人觸犯，在公開場合通常會受到道德指責。
這兩件事的犯事者在我看來，比較缺乏的是情感教育（也有人稱「人道教育」 Humane Education，但我對這個詞有疑慮，或許日後闡述）。他們對待動物的方式，極可能在另一個情境裡就會轉移去對待無力反抗的弱者。情感教育與倫理教育，並不是完全等同的。
更進一步的說，周遭的觀看者也是問題所在。雖然考試不能作弊，但我想多數人可能也經驗過，「集體行動」時（比方說集體作弊），所造成的道德感蒙蔽的現象。這種情形在霸凌裡最為常見。
軍人殺害小白的事件裡，當場至少有四個人。這四個人是依照班長下的錯誤命令，盲目執行。在軍隊作戰時，只聽令不做判斷是軍方的日常教育，但這並不應適用於所有時空。接到命令的四個人，沒有自我詢問該如何處置小白，就將牠吊死，這過程裡，沒有任何一人發言阻止，或者提供其他「不殺小白的建議」。
而在中學生虐待黑冠麻鷺的事件裡，首先是還未有飛行能力的幼鳥落巢，而落到某位同學手中。這過程和軍人虐殺小白一樣，都必然是「一段時間」，在這過程裡，看到痛苦掙扎，毫無反抗力的受虐動物，影片裡好幾位一起的同學雖沒有「出手」，卻也沒有阻止。（據今天的最新報導，一開始是有影片以外學生出言阻止的）學生更因被拍攝，而激起了不能示弱的莫名愚勇，做出了更糟糕的虐待行為。
心理研究者發現，霸凌弱小的過程裡，旁觀者不是沒有心理掙扎，而是怕被霸凌者視為下一個目標，或是因為平時的結盟情感，因而選擇沉默。這是一種集體愚昧，也是令人驚心的屈從權力，放棄與受害者情感共振的過程。
在那篇二十幾歲，只知道痛苦，但不知道痛苦根源為何的小說裡，我把小黃描述成一條「有一雙少女似的深黑彈珠眼睛」的狗，最後我寫道：「小黃死去的那天清晨我深信自己曾看到她輕盈踱步經過九哨，並對我意味深長的注目許久，我的手心因此冒汗且全身發熱。」而牠被掩埋時，「脖子上還繫著細鐵鍊，閃閃泛著光。她咧著嘴笑著並且閉起她美麗黑亮眼睛深深陷成一個凹洞……。」
回過頭看這篇小說，我才知道那雙眼睛就是望向我的求救、譴責之眼。我在荒謬的命令、行為與自我保護的懦弱之下，放棄了人性、思考與發言權。
而這是面對這兩個事件我們要做的：提醒自己和教育我們下一代，要相信自己的情感直覺，不要輕易屈從群體意志。而不是到加害者家裡去丟雞蛋，或是撥下預算，要各處軍營宣傳「好好照顧動物」就解決的事。
●圖為黑冠麻鷺，是一種普遍出現在臺灣校園的大鳥。為什麼現在各地校園黑冠麻鷺漸漸增多？我認為和校園多年來執行不噴灑農藥，泥土中的蚯蚓因而增多所致。黑冠麻鷺怕驚動蚯蚓，因此行動本就緩慢，再加上有保護羽色，因此如果來不及反應，牠通常會保持靜止。有時候靠很近拍照也沒問題。飛行對牠來說是很耗能量的事。應該教育校園學生避免驚嚇牠，也不要刻意接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