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2014 台北電影節 |
去年在看坎城影展金棕櫚得主《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La Vie d'Adèle)時,心中頗為複雜,一方面佩服導演大量使用特寫拍攝兩位女主角食衣住行性愛場景時的臉孔,另一方面欣賞女主角們能夠撐起永無止境特寫鏡頭的演技。但佩服、欣賞之際,又隱隱感到不妥,有一種被迫誤闖禁地、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之感。果然,片子獲得國際影評人們好評的同時,卻也引發了部分酷兒(尤其女同性戀)族群的強烈反彈,問題正是出在那無所不在、極具侵入性的特寫鏡頭。許多人不滿導演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並未努力捕捉女同志戀者之間的細膩情緒,而只一味地使用特寫鏡頭「強暴」被攝的女性。整部片有如一名男性利用導演的身份,方便地監看女同性戀者的作息,彷彿欲對「她者」進行一場接近三小時的除魅儀式。要知道,景觀(spectacle)與監視(surveillance)可是一體兩面的。
觀賞本次臺北電影節放映的《凝視動物的100種方式》(Bestiaire)前,內心也有這種不安。或許是被片子莫名其妙的中文譯名誤導,總覺得好像是要透過鏡頭不斷看著動物,深怕再次誤入禁地,一不小心又「視覺強暴」了動物們一番(這次總沒有「演技」可供欣賞及撫平不安之感了吧)。還好,導演柯特(Denis Côté)的取鏡和景框特殊,倒沒有給人這種感覺。
本片場景在魁北克的一家動物園,出現的動物百百款:猛獸類的獅子老虎、群居草食動物如羚羊斑馬,及可愛動物區摸不用錢的小動物等應有盡有。遠景、中景、近景、特寫穿插使用且看不太出來既定規律:有時小型動物拉大遠景,巨型猛獸又特寫以對,可見鏡頭設計的主要目的不是要讓觀者看清楚動物。同樣的觀視態度也反映在景框及鏡頭角度的設計裡:鏡頭擺放位置時高時低、角度時仰時俯 。由於此獨特拍攝手法,鏡頭下的動物們很少乖乖出現在畫面正中央,我們常常只能看到動物們的身體局部,例如鴕鳥的頭部從柵欄上沿探出起再降下、兩隻斑馬的腳不停左右移動、躺在高處獅子的肚皮;有時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動物。而永遠固定不動的鏡頭也同樣增加我們觀看、辨識動物的難度,因為不是所有動物都會立正站好讓鏡頭拍攝,有時動物們會好奇地看著鏡頭,甚至與之直接肢體互動,但更多時候,動物們完全無視鏡頭存在,自由出入景框,沒有任何「走位」指令需要遵守。
中文譯名《凝視動物的100種方式》或許反映了各種取鏡、景框、鏡頭角度等物質層面的設計,但我認為本片在這眾多形式語言背後,概念上其實只傳達了凝視動物的一種方式──從一個藝術創作者的角度抽象化、美學化動物們的身影。一反各種科學紀錄片冷靜地捕捉動物生理構造與行為,也不同於動保影片有時過度搧情以達批判動物園等場所對動物造成的身心傷害之效,本片比較像是一場關於電影拍攝手法與觀者接收之間的遊戲,這點尤可見於幾個看似突兀的安排,例如導演拍攝了一隻斷了一枝角的山羊、只有一隻翅膀的鴕鳥、幾位動物園員工幫籠中鬣狗檢查身體、一位標本製作家工作室牆上眾多動物頭部標本,以及全片配上不時出現音量極大,只有在工廠才會出現的場景音。當我們在觀看這些影像時,很可能會投射自身情感,想像這些動物在動物園中每天聽著工業噪音,受苦受難斷翅斷角,最後下場便是死後被製為標本,成為商品。
前述這幾個鏡頭與聲音選擇相當突兀,和片子大體上形式語言的基調並不相符。但換個角度想,這不也是導演跟觀眾開的小玩笑嗎?即使知道全片美學化動物園意圖強烈,看到特定影像的觀者卻仍可能情不自禁地投射自身情感於動物之上,並串聯分散全片各處的幾個鏡頭,在心中形成一套道德化的敘事。在看《凝視動物的100種方式》前,我看了柯特另一部風格相近,拍攝工廠工人作業情形的《機器造人》(Joy of Man’s Desiring),看的當下就覺得整部片很假、很造作,幾個橋段明顯是職業演員在表演,而非真實工人的日常生活。顯然這個導演喜歡在看似紀錄片的拍攝手法下偷渡一些虛構或刻意混淆視聽的元素,我想上述幾個突兀片段(或許還有更多我沒點出的細節)亦是如此。
總的來說,柯特所提出這一種凝視動物的方式,算是在客觀的科學影像及高度批判的動保影片之外,另類觀看動物的清新選擇。至於全片所帶有之偽紀錄片(mockumentary)或甚至紀錄劇(docudrama)的色彩所可能引發觀者的各式回應與爭議,則屬於另一個美學倫理議題的範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