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生命故事】期貨大哥與恐怖先生

【安石榴 專欄】

棄貓 Amigo,後來成為我的第四隻貓。(安石榴提供)

山裡的冬天極冷,夏日無風也難受,而有風的日子卻非常舒服。我怕冷,貓咪也怕冷,所以我們都喜歡夏天。

我認識期貨大哥是在夏天。午夜,我在他住的公寓門前餵食街貓,而他抱小狗下樓。我剛加入社區街貓 TNR,只要碰到鄰居停步觀看,就得克服羞怯,解釋自己的行為。那天我訕訕的解釋,心裡無法預料他的反應是支持還是反對,畢竟社區對流浪貓狗不滿的聲音是比較尖銳的。

他放下懷裡的小狗。我注意到那隻小狗神情愉悅、臉龐美麗,但行動不太方便。他默默聽我說,並沒有露出任何不滿或是反對的臉色,我鬆了一大口氣。


之所以選擇在午夜餵食,就是不想把餵貓這件事弄得太高調。怕遇見太多鄰居,反對的聲音會越多,不小心難免擦槍走火製造對立。雖然諮詢過前輩,他們認為在晚上七、八點人多的時候餵食,讓更多人看見,可以達到宣傳效果。這個建議很好,可是我的個性沒辦法好好跟人解釋事情,避居山上就是為了把社交機會降低,而且社區住民的生活型態有其特殊性,所以我還是選擇低調行事,儘管如此,偶爾會碰上激烈衝突。

他聽我結結巴巴說完,並沒有繼續貓的話題,他開始說他自己的事情。連日與住戶、管委會、愛心媽媽溝通,我不太想再多說話,我很願意聽他說他的事。他告訴我他從事期貨工作,先前住社區另一棟樓,但屋子不吉利,讓他壞運連連,覺也沒睡好。他說到這裡,一反適才的平靜,變得激動不已。他個兒不高,中年,臉容英俊。不過我看他的舉止,與說話態度,他似乎沒多想過自己的英俊。因此他激動的數落之前的住所與期貨市場時,看起來就一點也不英俊,而且還有些嚇人。不過當我聽到他住在倒楣的大樓期間慘賠上千萬,而這幾乎是他所有的財產,我立刻覺得他還可以再激動一點都不為過。我支持他,所以他很快的把我看做同一國,只要午夜相遇,他有力氣聊天時,我就讓貓咪們慢慢吃聽我們講話,他行動不便的小狗兒則上廁所、在一兩公尺處隨便走走活動筋骨。

他的小狗叫努努,很自律,一點都不想吃貓咪的飯,連貓罐頭也沒有興趣。這點讓我很輕鬆,不需要擔心街貓吃飯被打擾,而且那群我行我素的貓咪根本沒把期貨大哥寶愛的努努放在眼裡。

我難得遇到像期貨大哥這樣的人,他對貓不冷也不熱,會給他那棟樓的棄貓 Amigo 吃魚,他不會試圖摸貓或是稱讚貓咪可愛,也不會稱讚我有愛心讓我壓力很大,也不像一些非常熱心的人,一直要問出我住哪一棟樓、電話號碼、什麼時間在家,好把未來他可能會撿到的奶貓送到我手上。

認識期貨大哥就差不多跟我實際在社區做 TNR 的時間一樣久。但我不見得把每一樁不幸的事情或是我遇上的困境告訴他,他自己也有他自己的難題,他想把失去的給賺回來。我也寧可聽他說。他說努努是他騎摩托車在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救起來的,當時努努跛行,很顯然腳受了傷,他立刻帶牠就醫,從此收養牠。他說牠是寶貝女兒,說牠喜歡吃雞腿肉和喝鮮奶。當時努努差不多要十歲了,算是老狗兒,可是牠的臉龐充滿稚氣,喜悅洋溢,全心愛戀著人類爸爸。我只要看到他們父女相望的神情,就覺得世界的暴力都暫時融化了。

所以恐怖先生要打我的那件事,我也沒跟他說。

恐怖先生住在一棟別墅,那區有點偏僻(像是產生鬼故事的地方),但離我住的公寓不遠。我可以聽到他家附近有沒有街貓發情的叫聲。那區有一群黑貓,其中有一隻或是兩隻老白貓,隻數我不太確定,因為老白貓不會出來讓我餵食,曾經在白天時匆匆一瞥。而黑貓確實的隻數更是讓人困惑。因為恐怖先生家對面是個山坡,有時黑貓從山坡矮樹叢中竄出來吃飯。我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貓咪發情與打鬥聲,所以特別花心思誘捕沒有結紮而發情的街貓。我負責的區域差不多已有六成的街貓被愛心媽媽紮過了,剩下的十來隻一開始還算容易抓,越到後頭,剩下的那三四隻委實難辦,我每日一手提著裝了沉重食物與水的菜籃,另一手拎著誘捕籠,往往結束後兩手空空如也的回家去。不是沒出來就是不上當。

我知道結紮可以避免母貓子宮蓄膿,也可以降低乳腺癌發生率,公貓可減少打鬥避免傳染愛滋病白血病,但我每每誘捕到街貓送結紮時,還是難免心痛不捨。結紮可以讓街貓溫馴,縮小遊蕩的地盤界域,守護地盤不讓外貓進入,如此也可控制社區街貓隻數,沒錯沒錯,我都知道,可是,我對於扮演「上帝的手」還是感到愧疚與不安,我憑什麼剝奪牠們繁衍下一代的生命力,只是為了讓社區住戶接納:貓咪都已經結紮囉,不會發情吵鬧囉,請讓我們餵食貓咪。

但如果住戶不友善呢?如果住戶還是要放滅鼠藥毒死貓咪呢?如果住戶還是在院子裡放置捕獸夾呢?如果住戶惡意對貓咪做些什麼呢(社區發生過父子二人組持 BB 槍朝一樓庭院的家狗發射,長期下來導致家狗產生精神症狀;住戶放家狗咬死街貓等事件)?

被毒死的貓咪我去給屍體拍照紀錄,被社區超速的汽車撞死的黑貓我們埋了牠,被捕獸夾夾住的貓咪我們送醫。有個體形嬌小的重點色貓被夾傷前肢,斷肢脫落後,牠吃了愛心媽媽給的抗生素,傷口竟也神奇癒合了。就算還是有住戶如此不良,我依然繼續執行 TNR,甚至嚴格規定我自己絕對不留下任何塑膠袋、紙張讓住戶說嘴。之前發生過鄰居、社區園丁與愛心媽媽的劇烈衝突,說法都是餵貓留下的垃圾還有發情的吵鬧。

我發給每個貓咪一貓一碗,水碗在一邊。社區原本規劃的貓食台一定打掃乾淨,除了放乾糧的碗與水碗,絕不放其他的東西。我就這麼鞭笞我自己,一定要讓貓咪每天的一餐吃飽飽,且不留下住戶討厭見到的垃圾。

有天午夜,室友正好陪我餵到黑貓區,那兒有早先管委會放置的貓食台。就在恐怖先生家對面。貓食台和恐怖先生家之間的馬路挺寬,但山區空谷回音,街貓討食咪咪叫,我想他應該是聽得見的。他穿著睡衣衝出來作勢要打我,說下午看我要捉貓,捉到了嗎?怎麼不帶回家?

我跟他解釋我是配合管委會做街貓 TNR 的,要捉貓結紮控制數量。但他不聽,他說我知道你們那一套,不要跟我講那些,那些都是唬人的,你們就是愛餵,要餵就帶回家去餵。不要讓貓跑到他家庭院。我跟他講曾經存在的垃圾問題,現在都沒了。但他也是不聽的,反覆說我知道你們那一套,說管委會沒有經他同意就把貓食台放在那裡,他不接受。他說這幾天貓發情有多吵多吵,吵得小嬰兒半夜睡不著一直哭。可是我確實把那區未結紮的「可見」黑貓都紮了,且我沒聽見發情的叫聲。我知道他講得不是實情,但我無法與他抗辯,我只能無能的跟他說對不起,說我會把餵食的地點挪開。我氣到發抖,我想罵人,可是我只能說對不起,為了怕他想出種種花招傷害貓咪。他如此憤怒,我便知道是誰老把我放在貓食台上的食碗和水碗丟到草叢裡去。

室友對我的懦弱不甚諒解,他想要升高衝突,到時報警處理。可是我已經過著天天擔驚受怕的日子。那之前,社區園丁曾經放消息給我,說有人要放毒藥大規模滅貓。從那刻起,我完全無法靜心做任何事情,無論我做什麼、去哪裡,總是恐慌不已。因此我知道,即使我做到一片垃圾都不留,還到社區到處撿拾住戶亂丟的垃圾(這類垃圾才是極大量的),依然有人無法接受街貓的存在,而先前因垃圾而起的爭執,其實只是反對街貓的表面上說法而已。我不禁揣想,自己的無垃圾餵食、且管委會支付結紮費用的種種把餵食街貓給「合法化」的行為,激怒了不許街貓存在的人。

恐怖先生的極度憤慨,他說的忍無可忍,我都接收到了。但我能說什麼呢?告訴他要對流浪動物有同理心,給貓一條生路?他根本不要聽。他後來對著手機講話,一邊罵我,我猜他大概是打給警衛或是警察局。我繼續做我該做的事,餵貓,清理貓食台。如果他們來了,我反而更放心。我東摸摸西摸摸弄了很久,警察一直沒出現,我只好繼續下一個餵食點,而恐怖先生繼續激動的講手機,並沒攔阻我們離去。我直到回家後才停止因氣憤與害怕而來的發抖。

園丁傳來的滅貓通牒與恐怖先生大聲反對,讓我本已緊張的神經更緊繃。起先,我已決定要把 TNR 的相關動作制度化,而且已這樣做(也在狗志工的幫助下爭取到管委會支付結紮費用),現在更是極端的自我要求到一絲不苟。請人架設網站、記錄每隻出現的貓咪做好清冊、逐日的餵食記錄、送醫紀錄、結紮紀錄、死亡紀錄、每筆小額捐款與支出的每月報表,到社區撿垃圾。我使用暱名,把自己個人性格壓縮到最小,把每個動作理性化的架構起來。這點不難,TNR是很簡單的操作,只是累而已。所以我像著魔般一板一眼的執行,執迷於弄清楚街貓的確實數量,一有新貓便心心念念的要誘捕免得有任何發情的叫聲而落人口實,一聽到發情聲便趕緊查出是家貓還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新貓,一看到愛心媽媽餵食而放在人家車子後面的塑膠袋、廣告紙便氣得跳腳快快拾起;一面等待那該死的大規模滅貓時刻到來。那幾年,這個來自社區不知何方的威脅一直伴隨著我,變成我的陰影,這恐懼一直是我做任何事情的基礎,我看鄰居,也不知不覺先審查他對街貓的態度,評估他是否為一個潛在的威脅者。

我就像瘋了一樣的執行我心裡以為的有效動作、合法動作,來保全街貓的安全。而我最初,卻是因為不忍大規模餵貓的愛心媽媽把自己弄垮把人生弄爛,才分擔起社區的工作。

期貨大哥那棟公寓原本沒有設計大門,誰都可以自由進出,包括貓。但實際上只有 Amigo 會在樓梯間長時間活動,而且自牠被搬離的主人棄養後,牠已在裡面生活了將近十年。依靠鄰居偶爾餵食。以居住資歷來說,牠比該棟公寓大部分住戶都來得資深。一天,公寓忽然安上了堅固的大門,沒有細縫可以鑽進去。Amigo 在門外,牠再也回不去了。牠原本就與外面的貓群不熟,也因個性敏感,外面的街貓讓牠深受威脅。冬天,好冷,我知道牠一定不像其他熟門熟路的街貓能找到地方安身睡覺,牠只能在附近晃蕩挨冷。一個廢棄的麵攤,上面剛被人擱了一張破舊的和室椅,我見牠珍惜的窩著,長久的給自己洗臉舔毛。這樣的情景使我心酸。那是針對牠而設的大門,裝設的鄰居是剛搬入的新住戶,他來,Amigo 就得滾。沒有人去考量一隻元老級貓咪的居住權。排斥的原因不外就是貓髒、貓尿、貓屎、貓有跳蚤。而 Amigo 卻是一隻非常乾淨的棄貓,因為牠先前只在公寓樓梯間活動啊。

期貨大哥親愛的抱著努努,他聽我數落那道門,大眼睛看著我看著努努看著 Amigo。我說我想把牠帶回家找認養人。他說 Amigo 很可憐,前幾天拿魚給牠吃,一隻黑白臉貓跑來打走牠,把魚搶走。他說那貓壞透了,欺負 Amigo。我知道他說的是吉莉,是一隻祖母級的街貓,碰都碰不得的。臉正好一邊黑一邊白,看起來不是很討喜。而 Amigo 是黑白蒙面俠蘇洛貓,和柯林頓那隻叫 Socks 的貓長得一模一樣,非常可愛。

我帶 Amigo 回家,上網送貓。我心裡清楚,老貓,且堅決不使用貓砂,最後會是我的貓。也果真如此,牠成了我第四隻貓。

雖然老是處於恐懼之中,但社區確實有善良的人。有人捐罐頭,或是參與小額捐款,還有一個人拿到消費券後馬上捐給貓,或是有人在貓餐台上放動物用營養品。由於我都午夜才餵貓,實際碰到的住戶不多,而碰到的多半是少數的晚歸族或是夜行族。有次我遇到共和國出版的社長郭先生,我知道他,他不認識我。他很晚回家,停下腳步看我餵貓。我有點手足無措,便又開始自動化的解釋我在做什麼。他和善的聽著,中間我有提到我們發起每人每月兩百元的小額捐款,希望大家都出一點點,分散壓力。我沒向他募款的意思,不過郭先生卻掏出皮夾,堅定的拿出千元來捐款。我有點慌張,連忙跟他解釋,目前有一萬多元可以買糧食和基本醫療,不過他很堅持。我有點不好意思,卻也很開心,那我們又多了一個一口氣捐款五個月的人,可以寫在帳冊上。除了郭先生,還有好幾個社區外的人也參加小額捐款。我現在打開那本帳冊,往事一一浮現,不禁淚流滿面。金錢還不是頂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裡一一記錄著一個個支持小額捐款、支持給 TNR 貓安心吃飯的人。

而我卻把意識都集中在恐嚇威脅街貓生存的言論上,以致於我看人看事都建立於不安的基礎上。我是那麼想把事情給理性化給數字化,好說服社區居民一切都在控管中,請不要為難貓咪。那天,郭先生打電話給我,他說他回家時看見小花咪的屍體在他家前的花壇邊。他叫牠小花咪,我叫牠小留,因為牠的右側有個鼓起,軟軟的,像顆瘤。小花咪很乖,但不太能抱。前幾天牠就沒出現了,忽然聽到壞消息,不意外,但很難過。可我卻說了其中一句,「好的,那我把它從統計數字上刪除。」老天啊,我掛掉電話後痛哭流涕,小花咪死了,我很傷心,可我說的是什麼話喲。這樣的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因為恐懼而想要以極度理性來控管,是行不通的,而且對我自己也行不通,對小生命也沒有多大的幫助。生命有痛苦有快樂,生命要有彈性,而且絕對不可以被恐懼所綁架而成為控制的怪物。

後來,有次在白天看到恐怖先生,他沒穿睡衣了。他在車站旁的菜車買菜,賣菜阿姨很強悍,她在指導他某菜色的做法。恐怖先生怯怯懦懦的,看起來一點氣勢也沒有。他脫離了他的地盤,不再高大強勢惡狠狠,甚至有點兒縮水的感覺。他認不出我,手裡拎著蔬菜要回家,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個中年人。

我要搬家之前,期貨大哥騎機車出了意外,摔壞一條腿,好一陣子都得裹上石膏拄著拐杖。他吃力的抱著努努慢慢上下樓,而他住在最頂樓。我若看到了,會幫他把採買的東西拎上去。他跟我說,看見他這模樣的社區住戶,除了我,只有那個開著老車的先生幫他忙。他說的是郭先生,他們彼此是不認識的。一個關心街貓的人,他自然是關心人的。我知道小花咪在世的時候郭先生會放乾糧給牠,所以他一定很難過,對他來說,小花咪才不是一個數字,牠是好可愛好撒嬌的小花咪。

我搬家前,把街貓分成兩區拜託兩家住戶照護,一邊是有好幾隻狗也有貓咪的美國大叔 K,一邊是有一對貓咪的畫家夫妻。而我搬家好幾個月後,期貨大哥打電話問我:Amigo 是不是在送養,因為他看見古亭那邊的動物醫院,櫥窗裡有隻和牠一模一樣的貓。我轉頭看懶躺在我床上的 Amigo,跟他說沒有,牠在我身邊好好的。他說,他覺得我走後,他樓下那群貓看起來狀況都不好。我聽了心很痛。當然不一定是狀況不好,白天的貓咪看起來都很滄桑,與晚上見到的模樣大不同,以前我自己也常常為此感到震驚。我想他是習慣看到我每天夜裡餵貓,陪他說說話。我沒告訴他那隻搶 Amigo 魚的吉莉去世了。牠晚上被發現躺在水溝裡奄奄一息,半夜送動物醫院,天沒亮就離世了。我跟他確認 Amigo 會一直在我身邊,我會庇護牠到最後一刻。

我這樣的人,本想自閉的過自己的日子減少與社會接觸的機會,卻一連串的認識了許多貓和一些人。因為認識街貓,我也留意路上的浪狗,因為牠們普遍被歧視的不利處境,很自然的會回頭檢視我與人之間,我與社會和這個世界之間。一旦開始注意這些事,也就會提高對歧視、不公平與殘忍的敏感度。本來我是一個自我的人,卻因為貓咪的關係而擴大關心的領域,雖然知道太多悲慘的事情,太多事情都無能為力,但我比較喜歡這樣的自己,我寧可流淚,想想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也不要無感的活在封閉起來的個人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