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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18 中華副刊
周五快下班時,忽萌生想回花蓮的念頭。大學畢業六年,我只回去過兩次,記憶卻是那麼鮮明。我記得騎車上木瓜溪橋的風,記得下橋後第一株野薑花,也記得一路上小蟲撲滿臉,抵達宿舍好像同時吃完一頓消夜。
我立刻訂了下周末的車票,心中盤算這趟回去要走哪些走過的路。時節是五月,恰好是轉學第一年同學帶我去祕密基地看螢火蟲的月份,那隨夜色降臨而閃爍的螢光,在我心中雀躍了起來。
有散光的我,本最不耐傍晚的要黑不明,但在有螢火蟲的森林裡,天光將要退去、不明不滅的一刻,卻彷彿經驗著一種儀式,學著與樹與葉一同吐息,靜寂之後,誘得淡淡螢光自深處飄來。然後習慣起黑暗,感到溫柔。
夜色如水,這話似乎並不無道理。多年後我在潛水時,也看見了海下的螢火蟲,那被喚作磷蝦的小生物。
如同陸地上的螢火蟲在黑暗中現身,磷蝦是屬於夜間潛水的景色。參與夜潛的潛水員們,會在近晚時分下水,隨深度增加與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地拋棄對安全感的渴望,看水色變得濃稠,四周終於黑得只有手電筒照射到的地方才有影像。
對幽暗的恐懼來自天性,許多潛水員因而從不願給夜潛一次機會。但願意夜潛的,並不等同勇敢,可能只是不敵誘惑──至少我是如此。我最糟糕的一次潛水經驗,就在夜潛時發生,但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又下水了,只因某些景象,夜潛才看得到、看得清。磷蝦就是其中一種。
不過,就像其身形多半嬌小,小得幾乎看不見,磷蝦與其他生物相比,在潛水員心中往往無甚份量。不能怪潛水員大小眼,我在夜潛時見過比手臂還粗的海蛞蝓,見過幾乎等同自己身長、被列為瀕危物種的曲紋唇魚,也見過數次肉食性魚類獵捕他者的景象;只會發光、接近食物鏈底層的磷蝦,確實很難在夜裡的海洋爭得一席之地。
然而,或許正因牠不那麼受重視,其一瞬一瞬的微弱虛光,便微妙地映照出了我。我們在幽黑中沒有分別地存在,我們隨水波動盪發出末光。
於是,曾幾何時,我會在潛水將要結束、三到五分鐘的安全停留內,關掉手電筒,讓靜默包圍,深吸一口氣,奮力點亮周遭的磷蝦……我曉得,每次遇到的磷蝦都已經是不同的磷蝦;我也曉得,這次回花蓮並不一定能見到記憶中的流光。可是我想迷信,想相信我看見我們之間的連結,想相信此刻我們同時在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