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5日 星期三

【失巢記】作家◎振鴻


圖片來源

兩隻成燕以及正接受飛行訓練的五隻幼燕,依舊在黃昏時刻飛回,在家屋前的騎樓簷頂盤旋不去。牠們齊齊低飛,徘徊,屢屢想抵達已消失的巢,最後陸續歇停在不遠處的店招邊沿,僅餘一隻成燕仍不放棄,堅定環飛在同個軌道,仿若一段跳針的旋律。


過了半晌,在空茫中不懈尋覓的這隻成燕開始低鳴,聲音破碎,已不似往日的短促尖利;飛行曲線也頓失優美弧度,陡高陡低,彷彿有什麼正在牠內心劇烈震動,再無法駕馭自己,於焉,暗灰身形只能在半空中失序潦草地畫掠,像顆憤怒極了卻不知該擲往何處的石頭。

巢,是在三天前不見的。

三天前的窩巢內,猶孤伶伶存留著一隻幼燕,餘皆已大清早跟隨成燕至巢外進行飛行與捕食訓練,期間會有兩次歸返,一次是日頭炙焰的正午時刻,另次則在雲影淡薄的日落黃昏。留待巢內的幼燕羽翼其實已豐,但似乎對飛行仍感到惶恐,不時可見牠在目送手足離去後幾番想嘗試跟著躍出,但終究,是顫巍巍立在巢沿,謹慎且吃力地揮動翅翼,彷彿翅上正負載著什麼珍貴而沉重的物事,不能使之掉落。

然而翌日清晨,巢卻消失了;燕子們也不知去向。原本掛懸燕巢的一隅被清卸得片「土」不留,回復成原初的紅磚平面;下邊簷柱則好似被刷洗過地在日照下閃耀著新穎的光澤;至於簷柱底下,一層又一層積澱的鳥穢業已除盡,僅寥寥殘存幾點白色印記,頑強地侵入石磚深處,不肯離去。

巢,顯然是被刻意卸除的。

一想及此,幾乎就能確定拆巢者是隔鄰的叔叔。對他而言,鳥穢是髒汙的來源,是視覺的侵擾。

其實,燕子借居的時日將盡,月底前便會遷徙南飛;其實,每隔一段時日我和母親便會清理鳥穢充做花肥;其實,燕子最信任人類且以蚊蠅為食,是最能協助居家的環境整潔;其實……其實這些在網路上查詢的資訊,傳統與固執的叔叔並不會知情,而我也選擇沉默,什麼也沒有告訴他。

和叔叔這般地沉默以對,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從小,叔叔便對我的陰柔行止冷眼看待,時日一久我也不知如何與之親近,疏離感遂經年累月鑿成一道溝隙橫亙在我們之間,我知曉它的存在,卻從未跨越,因認定它已是最穩妥的一種連繫形式,能將彼此區隔在各自世界,互不攪擾;縱算見面,也僅是維持最低的人倫應答。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似乎才是那毀窩拆巢的人。燕巢懸架在兩戶之間,猶如夾存在我和叔叔的人倫溝隙之間,而我早已隱約感到不安,卻仍抱持僥倖,以為如常保持沉默,萬事便會太平。

我感到有點懊悔,傷心,卻只能在腦中不停迸想,如果,如果我和叔叔的關係不是如此淡漠;如果我不去在意那些判定失格的輕蔑眼神;而又如果,我能有勇氣先行打破沉默,仔細與叔叔說明燕子習性,去維護燕子們的居留權益,那麼,牠們的命運會不會有所不同?

黃昏離去了,龐然的暗夜在轉瞬間就已抵達,那群尋巢的燕子終究往不遠處的田野林間飛去,在這條受迫而岔生出來的流離路線當中,我看見有隻燕子飛行得特別緩慢,我揣想應是那隻慢飛的幼燕,牠定是在慌亂的勢態下縱身離巢而驚恐地學會飛行。

想到這裡,我似乎就能夠感受到萬物之間的休戚與共,卻也因此更感慚愧。失巢而尋巢的燕子們彷彿遞來一則隱喻,意味深長地要告訴我:身為優勢的人類,在人性中使我們艱難面對的,竟也不自覺隱沒其餘珍貴的,譬如憐憫,譬如正義的實踐。我們總錯認自身才是影響所及,才是那個收納所有痛楚的一枚最疼痛可憐的傷口,但卻不知若忘了抵禦,忘了發聲,忘了跨越,忘了我們也只是拼貼在世界中那些息息相關的背景之一,那麼,世界便會跟著漠然地倒返過來,以我們的艱難做為核心,在承受與扭曲之際,同時蝴蝶效應般地啟動不遠處,遠處,更遠處的諸多殘酷,然而這些我們終將不會發覺,不會聞問,也不及應援。

最終,這盈滿萬物的生態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某處,在某刻,遭受無止盡的崩損,縱使,它看似微不足道得猶如一座巢的毀傷。●

原文刊載:自由時報 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