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5日 星期日

【新觀念人物專訪】 房曼琪:人類發展智力應是為了護持自然

【房曼琪 專欄】


圖片提供:房曼琪

旅居美國的房曼琪女士答應接受本刊專訪,並親自撰文回答問題。專訪裡她透露曾經一度對生命產生質疑,而在動物保護工作中找到答案。

採訪整理/張尤娟

問:你的文章中提到,人類不是地球上唯一具有道德潛能的動物,在狗的身上亦同樣看到「忠、勇、信、義、仁、愛」的道德表現;人類視狗為最忠實的朋友,從這位朋友身上,我們可以學到哪些事情?又,能不能談一談與動物相處的哲學?

答:與動物相處,該是以心會心,以關懷、尊重為原則。對他們的心理、行為、習性、歷史有所了解,彼此才能溝通。對待動物有了正確的觀念,可以減少動物所受的委屈。在台灣,家犬被稱為「寵物」,此稱呼具有玩物之義。許多狗甚至被養在籠中,造成性情失常。狗是感情豐富的同伴動物,同伴之間應彼此以平等心對待。不是嗎?狗與人能無拘無束的生活在一起,從一天三餐到夜裡分享一張床;開車兜風,上山露營必定奉陪;他會威武地守在身邊,保護主人;也會憨嬌調皮、為一家人帶來輕鬆歡樂的氣氛;若是您生病了,更會陪著躺個三天三夜。《狗的秘密生活》一書作者湯姆士博士(E.T. Thomas)在書中問:「狗最盼望的是什麼?」她答:「狗最需要的是伴侶,是家的溫暖。」因此,對狗兒來說,最不幸的遭遇,莫過於被同伴遺棄。

朝夕相處,從這個毛朋友身上,我們能學到什麼?美國出版的《貓與狗》雜誌中,認為我們能向他們學習到「如何生活,如何去愛」。狗兒天真、好奇、活潑、坦率、謙虛的性情,他們的機智、勇氣、守信、忠厚、至死不渝的情誼足以為人借鏡。清明的月光下,當小狗仰起脖子,像狼一樣長嚎時,也喚回了我心中那來自原野的呼喚。從動物身上,我學到在這地球上,只有一種文明,那是所有生命在億萬年來所遵循的,包容萬有而非排斥性的自然文明。

問:有人愛狗,親如家人;也人討厭狗,視狗如敝屣。人們對待狗的方式,足以反映出人們的道德水準。今天人們用道德來談動物保護,這樣的觀念源自於西方,在東方並沒有這樣的觀念,反而受宗教影響較大,例如佛教說的六道輪迴。能不能談一談東、西方對待動物在觀念上與態度上的差異。

答:東西方哲學的思想模式與重點頗有差異,在動物觀念上亦如此。近代民主政治、科技文明,動物權運動,皆源自西方。本世紀在歐美,自1975年以來,動物權議題開始受到普遍重視,在哲學、科學、醫學界引起激烈的討論,意謂了人權觀念的進一步推展。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學派相信動物有靈魂,不可傷害,他們奉行素食,戒殺生。其學派後繼人柏拉圖,亦遵行畢氏教條。羅馬帝國大哲普魯塔克,是西方第一位撰文反對肉食 (On the Eating of Animal Flesh),大力提倡素食主義,人應善待動物;文藝復興巨匠達文西、蒙田,及十七、十八世紀的思想家如伏爾泰、盧梭、叔本華皆發表文章來保護動物。盧梭在《愛蜜兒》一書中建議,素食教育應普及所有的兒童,因動物亦是有感情與思考能力的生命。本世紀心靈道德的領導人物如甘地、梭羅、史懷哲,挺身為動物福利辯護。可以說,當盧梭發表「天賦人權」時,已內含了「天賦動物權」的推理邏輯。因為,人也是動物,而且是從兩棲動物演化而來。

比較起來,東方思想偏重個人心性的改造 (self-transformation)。儒家講修身養性,注重行為的約束;佛家重戒律修持,從人性分析來破我執、了生死;道家講清靜無為、返璞歸真。三家共同之處,皆以修身為本,從自性的內觀來提升人生境界,比較缺乏對外在生命作客觀的分析思考。

在中國,許多人貶稱動物為「畜生」,將人以外的動物世界規類為無意識的物體,缺乏對動物生命客觀的認知。佛教設立六道輪迴來解釋因果報應的理論,不幸,在六道中,動物被定位畜生道,引起許多誤會。其實,原意是為了規範人性中的無盡欲望。老子早已觀察到,天地之間所有的生命皆能與萬物並作,與天地長久,唯獨人有大患,因「馳騁田獵而心發狂」。我想,六道輪迴主要是用來引喻人性中成善、為惡在層次上的可能性。事實上,進化論早已證明人不也是動物嗎 (不也在行畜生道)?雖然中國哲學崇尚民胞物與、萬物同體、眾生平等的理念,但民間根深柢固的畜生偏見,嚴重阻礙了中國文化中發展尊重生命的具體概念與實踐。

問:台灣近幾年興起的動物保護運動,已使流浪犬問題受到廣泛重視。對此問題,部分的人抱持樂觀的態度,認為至少在觀念上已經進步很多,並且著手改善。請問您如何看待台灣流浪犬的問題?樂觀或悲觀?哪些做得不錯,值得鼓勵;哪些做得不夠,問題的關鍵在哪裡?

答:台灣流浪犬問題,這兩年來在收容所的硬體建設方面,開始有所改善,應加速努力。因為,與西方在設施、制度方面來比較 (人道的實踐),仍然相當落後,尤其在推行上,依舊是阻力重重,由於對動物的無知。關鍵問題可分為五點:

1. 在法律上無明確的條文來保障各種動物 (包括集約農場與實驗室內的動物) 的基本需要與福利。

2. 無合乎國際水準的人道收容所 (設備與運作)。

3. 地方政府在實施上,還未上軌,殘忍的捕殺方式與惡劣的收容環境還未根絕。

4. 缺乏專門動物管理人員 (在美國是專由Animal Service負責流浪動物),台灣以清潔員來擔任動物管理職責,無異在社教上,認可將生命當廢棄物處理,間接助長虐犬風氣。

5. 中央政府曾三申五令,要各地方政府改用人道方式對待流浪動物,但疏於嚴格監督、執行,因此立意雖佳,卻無法落實。

因為這些關鍵因素,民眾對動物的漠視,使得流浪犬所身受的苦難,並未減輕。

令人感到樂觀的是近幾年來在台灣興起的動物保護運動,彌補了中國文化及社會中極度缺乏尊重生命的觀念。在今日價值顛倒,人人為私利而蟻鑽蜂擁的風氣下,動保人士秉其不忍之心,逆流而上,以身作則,在台灣推行全球性的動物權運動。台灣更有許多愛心媽媽,自己收容照顧流浪犬,給他們一個溫暖的家,默默的實踐普渡眾生的佛理,示範了「兼愛」的美德。她們行的是菩薩道,獨力辛苦的挑起社會群體應負擔的責任 (我建議政府資助她們,以公辦民營來幫助她們建立真正人道的收容所)。是的,台灣仍有淨土,就在這些仁人的愛心中。目前台灣的佛教事業興盛,何不鼓勵將放生的儀式改為對流浪犬的護生,同時把慈濟精神發揮到人以外,遍地受苦的動物身上。

問:許多人關懷流浪犬的問題,並非因為愛狗,而是基於平等原則(人類並不高於其他動物),您在「台灣動物之聲」雜誌發表過「被凌虐的丑角──馬戲團表演動物的奴隸生涯」,可見您關懷的層面很廣,能不能談一談您支持保護動物的因緣。

答:參加動保運動,是早在十年前,因偶然讀到羅賓斯(John Robbins)的《新世紀飲食》 (Diet for A New America),讓我真正了解到農場動物的悲慘命運。心想,當今市面上供應民眾豐盛的營養素食品,個人的食物選擇,起碼應有道德上的自覺與顧慮 (支持暴力亦或慈悲),因為直接關係到另一個生命的受苦與死亡。

在勤讀有關動物權的書籍時,我潛心思考:為什麼人在娛樂、食物、醫藥研究各方面,對動物作制度化的剝削?為什麼地球上人跡所到之處,動物便得受壓迫,棲居環境被破壞?為什麼大多數人對這些同樣有生存欲望、有意識、能感受痛苦、恐懼的生命,拒絕給予道德考量?地球上億萬的物種王國中,人類因具有較高的腦智,就真的比其他生命優越嗎?能為所欲為嗎?別忘了這些生命是經歷了千萬年的演化,每一個動物是生態系的完美表象。如果,換從物種集體行為來界定道德上的優劣,無可否認,人是唯一在地球上製造污染的動物。這些問題令我沮喪了好一陣子,以致對自己身為人類一份子的生命價值開始懷疑。

大自然中,萬物皆能快樂的活在當下,人卻無法如此經驗,因為人的「當下」永遠朝向未來,被死亡的陰影籠罩 (根據德國大哲海德格)。若從動物的眼光來看,是否人是地球上最兇猛的動物?那麼地球上為什麼演化出人類物種,甚至以統治者自居?人的存在對生態環境只會帶來威脅嗎?我終於在動保工作中,找到了一般知識領域中 (排除了對動物的考量)無法尋獲的答案,那就是我們必須澈底質疑人類中心的價值觀,回復老子所謂的「虛其心,弱其志」。人類發展智能應是用來護持大自然中,更早來定居的億萬生靈。須知,人的無限繁殖與擴張,直接關係到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未來命運。人類的進化若只是依賴科技,等於是走入歧途,更加自我疏離。換言之,應該是在人文、精神、道德上來開發良知 (environmental conscience)。

問:談一談您個人的經歷。

答:記得小時候在陰溝裡救起三隻出生的小貓,幫他們洗淨身子,開始認真的當起貓媽媽。每天得逃課幾節,趕公車回家,好給飢餓而哭叫的小貓餵食。小貓長大了,茁壯了,看著他們爬樹、嬉戲,心中覺得好充實、好快樂。許多童年類似的經驗,埋下日後我對動保工作的因緣吧!

台大哲學系畢業後出國留學,改念電影製作。念了三年,拍完論文,決定從此告別城市,移居鄉間,與山水為伴。梭羅、史懷哲、甘地、老莊是影響我朝向淡泊人生的典範。之後,我改學中醫,從病人口中聽到了人心中的苦悶。我深深感到,只有健康的環境,與大自然親近,才能培養平衡的心理及行為。然而,我們的社會已被消費活動重重繫絆,將天地間所有的生命當作可營利的經濟工具。什麼是自由?自由不是運用於物質上的選擇 (更新、更好、更多)。自由是心無繫絆,不奢求,不佔有。誰不嚮往梭羅隱逸田園,樸素、簡單的生活智慧,這也是我寫「還原為狼」的深層動機。

人間的繁華其實是荒涼、貧瘠的,五光十色只不過是閉目塞聽的樊籠。走進動物世界,才恍然驚悟,啊!世界才剛開始。天上無限的蒼穹,地上無窮的生機,草木禽獸的世界原是這麼新鮮、豐富、遼闊,每一個生命是這麼神奇、莊嚴、不可思議。


原文於1998年8月發表於【新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