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

【生命故事】春風裡的黃鵪菜

【安石榴 專欄】

金沙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怕死,而痛,我是怕的。臨終前的折磨,料想是非常痛的,這個我怕,我也怕目睹生命遭受痛楚的摧殘。但是這些由不得自己,許多痛苦,不管自己生活的多封閉,多不與外界接觸,仍舊會遇上的。好比忘了澆水而慢慢枯死的盆栽,忘了餵食的金魚,身邊病痛纏身的小動物。我曾以為觀賞魚身型微小,牠們死去或許沒有重量。但真正布置起一個水草缸,原本優游的孔雀魚一隻隻死去,內心不可能好過。


我養過一隻白茶壺,胖胖的白茶壺生出許許多多的小仔魚,冷不防的,魚媽媽一隻一隻吃起小孩。快速分開魚媽媽與仔魚後,魚媽媽隔天就去世了,而仔魚們也都沒活下來。此時,面對一大群生命的消亡,怎麼可能沒有重量。曾經有兩位小朋友託付給我的一隻淡水神仙魚,那隻神仙有半枝原子筆長,牠喜歡在莫絲與鐵皇冠間鑽進鑽出,好一段時間看起來都挺好的,一天,卻忽然病了,鰭上有白斑,游得歪斜。使用Sera藥水,還是不見效果。而牠就在我的無知與無能為力下,歪斜著身子撐過好長一段時間才離世。我每日望著牠,沉重感與愧疚,日復一日往上累加。後來,水缸裡,我只敢有水草與小蝦,再後來,搬家時,我把水缸送給欣然接受的鄰居。

年紀越活越大,不知從何時,竟開始習慣數算起逝去的親人。我祖母先走,然後是外婆,後來是堂哥,接著是祖父,外公,姨媽,大姑姑,伯父,姑婆。這中間還有我的老貓妞妞。如此多死亡,火葬場也去過許多次,我問我自己到底學到了什麼?除了確定生命或早或晚都會消亡,除了在那段悲傷的時間感到頭腦稍微清明些,感到自己真的活著,而且似乎獲得某種啟示,但那啟示,也很難說得上是些什麼。幾年前,在基隆的火葬場等待祖父火化,有時風一來,吹起白白的薄灰,也許是高溫下變成了白灰的肉體。火葬場裡,地上、角落都有那麼一層堆積的灰。那時還非常年輕的我,滿身白灰,內心充滿震撼:人最終,就只剩下白灰了。但很快的,那感受被我遺忘了。後來,經過多年,我為老妞妞送行。動物的火葬場,是人類火葬場的具體而微,風一揚起,便也是滿天白灰。那曾有過的傷痛與震撼,一揭便開。再度見到滿天的白灰,是今天。

今天(3/9),陪著隱匿去火化她的愛貓金沙,金沙是她親愛的貓孩子,也是我的乾兒子。牠是愛滋貓,因病毒感染而去世。牠死去時,還未滿四歲,是隻多麼年輕英俊的大橘貓,卻因高燒無法控制而造成溶血,走得好快好快。雖然結局在預期之內,但心裡總偷想著或許不會那麼快,或許牠可以活得好老好老,或許會變成一隻小老頭貓兒再走。但沒有,死亡就在大家沒有防備時突如其來。牠死去的樣子還是好美,毛髮橘亮亮,仍舊胖,不像老妞妞受到病痛長久摧折而形銷骨立。金沙像睡得很熟很舒服,躺在一個紙箱裡,蓋上牠平時使用的棉被。就像一個閃亮亮的孩子玩累了,睡去了。

我們抱著牠從醫院回家,回到牠最喜歡的家,牠在那裡過了一段病情控制得很好也非常愉快的生活。我們像平時那樣。平常回診後帶牠回家,隱匿和我會坐在那裡喝茶說說話,金沙喜歡趴在旁邊聽我們,高興時,會翻著肚子打滾或是舔舔屁眼,有時會叫一兩聲表示意見,偶爾因為太胖舔不到屁眼而嘆氣,我們忍不住取笑牠,牠會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就像平時那樣,把牠睡著的小箱子放在牠會趴臥之處,我們喝水,輕聲說話,做得像平常那樣,希望牠別怕,要安心。隱匿的好朋友店狗後來也從反核遊行中趕來與金沙道別。我們都不敢哭,怕嚇著牠,個別默默拭去眼淚。我相信牠的意識還在,正在慢慢脫離肉體。

悲傷籠罩我們,兩人本不知自己又餓又冷。體貼的店狗帶來熱番薯。她們說起金沙前兩天發燒時,曾暱稱牠成了一條烤番薯的事。我吃下番薯,感覺好一點兒,想起瑞蒙‧卡佛一篇小說《一件很小、很美的事》,孩子生日當天意外死去而心力交瘁的父母,在打烊的麵包店裡接受招待,「他們吃著麵包喝著咖啡。安妮突然間好餓,那餐包又熱又甜,她一連吃了三個,麵包師傅好高興。他打開話匣子,他們認真的聽著。雖然兩個人很疲憊、很痛苦,還是認真聽著麵包師傅說話。」我們三人邊吃烤番薯邊說話,希望牠別害怕,一切都和平常一樣。

金沙

今早(3/9)大家陪著金沙到火葬場。三月快中了,春天,而且是個寒冷多雨的春天。雖然如此,早春的黃鵪菜東一叢西一簇的開花了,金黃的頭狀花在濕冷裡特別亮眼。金沙躺在箱子裡,還是像昨天一樣的熟睡,眼睛閉著,還是閃亮亮,並沒有濃重的分解氣味。我摸摸牠的臉頰,冰冰硬硬的。昨天都不敢碰觸牠,深怕打擾牠意識與肉體分離的過程。火葬場裡,還有好幾個排隊等待火化的小紙箱,和人類的火葬場一樣,總有死去的肉體需要燒掉。金沙火化的過程,我們在外頭等待。風很大很冷。686發現一隻五色鳥,他和隱匿仔細端詳起來,小小的一枚綠寶石,繞著多汁的木瓜輕啄著。山林裡,成片的相思樹還未到開花時節呢,而金沙等不到了。風一起,相思樹林隨風搖曳發出好聽的聲響,金沙隨著煙囪上升的細細白灰被風兒吹散了,在山林間亂跑,落在大家的身上。我思索著這一切,什麼也想不出來。我盡量讓自己平靜,想著金沙的意識恐怕還在附近飄盪。也或許,意識已歸入宇宙深處。

我不相信冥河,也不信地獄與天堂,這些想像是多麼不可思議啊。天堂,我不知道也不敢置信,而冥河與地獄太恐怖,漂亮的金沙,我的老妞妞,我死去的親人們,怎麼可能去到那麼恐怖的地方,我自己也不願去的。我曾經心灰意懶的認為沒有來世,沒人從彼岸回歸所以沒有彼岸。但我現在寧可相信,所有的生物真有靈魂,靈魂是意識的濃縮,死去後便脫離肉身回到宇宙明亮的深處。我是這麼想,所以在我的意識層面中此事為真。以後,現存的生命都是要去的。

這樣想,心裡並沒有好過一點,死亡,還是令我悲傷。但想到萬有生命都有意識,又不禁讓我感到春天裡樹木悄悄冒出嫩芽的愉悅。當我看著老妞妞一雙深思的鳳眼,金沙明亮的撒嬌的琥珀色眼睛,那搖曳的相思樹與在寒風裡開花的黃鵪菜,他們當然有意識也有靈魂。請不要試圖用實證科學那套來摧毀我的信念,那有什麼意思呢,實證科學不知道的事情比知道的事情多得太多太多,所以請別駁倒我,摧毀一個人的信念是最沒意思的事。

隱匿手捧裝著骨灰的黃色環保罐,那外頭套上一層紗質透明的金黃小袋,打從心底驚喜的說,「正好配金沙的名字呢。」我看她笑了,我也開心起來,她是我的朋友,我喜歡看她為這件很小、很美的事情微笑,她的笑那麼好看,是金沙最喜歡的。

回家時,赫然發現家門前階梯隙縫裡長出幾株開花的黃鵪菜,明亮舌狀花序沒多久就會長成白絨絨的種子,風一吹,便要滿天飛去了。我的衣服上、頭髮上還有金沙細細的白灰,我在門口拍拍衣服。這個春天實在好冷,可是黃鵪菜還是開花了。但凡生物一定會死,我會悲傷,但我誠心接受。我所學到的,勉勉強強,只有這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