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美自由作家 房曼琪
4. 人類中心主義的反証
至今,動物實驗已持續了數百年,是因為基於二千年來,根深柢固人類中心的偏見。實驗者面對活生生,有頭有臉的血肉之軀,卻無視於他的恐懼、痛苦,將其摒除於道德考量之外,認為是必要的犧牲。試想,在大宇宙中,地球已存在了數十億年,直到二百多萬年以前,人類才出現在地球上。在這之前,約五百萬年到八百萬年之前,狗、牛、羊、豬、馬、猩猩、老鼠、鯨魚等,早已快樂自由的享受著大地的富饒,那時,他們的存在是為了誰?這問題涉及到人在地球上的定位,那應是立足於眾生平等的自然法則。的確,人本思想是可以被進化論完全推翻。
目前,有些學者,在人文與社會學方面,已轉向後達爾文期 (Post-Darwinian scientific investigation) 關於動物感知力 (sentience) 與主體性 (subjectivity) 的科學探討。目的是在暴露不合理、不客觀的「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同時,在「批判的動物研究」(critical animal studies) 方面,分析人與其他動物之間的關係,為了化解兩者之間在觀念上的分裂與對立。他們反對十八世紀,理性啟蒙運動的人本思想 (the enlightenment humanism),認為動物議題不值一顧。物種歧視,已逐步演變成今日以資本主義為主軸,對生命剝削(exploitation)與商品化(commodification)的企業運作 (每年被屠殺的生靈,何止億萬?)。如此心態,的確具有相當的破壞性,正因為如此,學者們在學術上的努力,是為了將人以外的動物 (nonhuman others),從傳統的「排除異己」(exclusion) , 轉換為將其也納入正義、權益、與倫理上的平等考量 (civic and ethical inclusion)。
事實上,如果沒有道德法則來規範人類的行為,人確實是地球上最危險的動物。在這美麗的星球上,為什麼人類要到處給動物設置牢獄?試問,優勢物種就有權利迫害沒有自衛能力的弱勢嗎?如果還有比人類智能更高超的生命,是否,人類也應該被他們囚禁,作為他們的食物或實驗工具?當我們自己被關在鐵籠中, 以哀求的眼神,作無聲的抗議時,心中多麼希望,有一個仁慈的手,來打開囚牢,將我們解放出來。被禁錮在實驗室中的兔子、老鼠、貓、狗、豬、鳥、猩猩、猴子,不也正以絕望的眼神向我們哀求?
雖然,動物心智學
(cognitive
ethology)、生物進化論 ( evolutionary biology) 、神經學(neuroscience) ,早已証實這些動物也具有意識,智力、情意、族群溝通等能力,但是醫藥研究機構,仍然堅持使用古老的,視動物為機械生命的實驗模式。彼得辛格(Peter Singer)指出:「動物與人類有相類似的神經系統,當處在我們會感到疼痛的情況中,他的神經與生理上的感受和反應,與我們是一樣的」。但是,動物在感受痛苦時,不一定會表現出痛苦的神情或聲音。在自然界,當動物受傷或生病時,為了自衛,往往不動也不出聲,正好與人類相反,這不意謂動物沒有感受痛苦的能力。動物的官感知覺,對外界的刺激反應,遠比人類敏感數倍,特別是狗,因狗具有高度機智及複雜的心理意識,其受苦程度更加深重。動物一旦被關進牢籠,失去了自由,心中十分清楚,自己已經失去了自衛的能力,因此陷入最深的絕望中。
如果人類的智能較其他物種發達,那麼在進化歷程上所負有的使命,應該是「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人在地球上的道德責任應是護持其他物種,而不是傷害殺劫。如果,人是動物進化的最尊貴的形式,那為什麼在人類出現後,其他從億萬年進化而來的生命,便註定了萬劫不復的命運?這不意謂人本的價值觀其實是反生命的嗎?醫藥科技無限度地發展,只不過在延長人的老化過程,同時造成人口過剩,以致阻礙了大自然物種相互制衡的機制。因此,在爭議醫學研究的方法時,應首先作觀念性的調整,轉移到對生命整體共生的价值觀作深刻的思考。
5. 史懷哲的生命整體共生的價值觀
在浩瀚的宇宙海上,漂浮著一個處處生機旺盛的星球,上面居住了億萬個神奇的生命。每個生命在和諧的運作下,是一個自主的個體,有其自身存在的意義,不可以任由人類以功利角度來判定其價值與地位。地球是一個生命共同體,不屬於單一物種。動物權的立場,便是基於這樣平等的生命哲學,與老子的看法相符合:「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類的存亡,還得仰賴大地之母的恩澤。站在老子「人法自然」的立場,以醫學研究的名義來傷害生命 (到令人膽顫心驚的地步),這不是違悖天理嗎?
醫藥科技的動物實驗模式,務必要作道德上的反省。在辯護人的健康要比異類的更重要時, 我們得首先從狹義的,自利的價值觀超脫出來,澈底追究人的生命價值到底是什麼?在此,備受世人崇敬的史懷哲醫生
(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 ,他的尊重生命的信念,可提供吾人思考的方向。生命的價值是什麼?史懷哲認為是將自己的潛能提升到至善
:「在意識到自我的生命意志 (the will to life) 時,也能同時體驗到環繞在周圍的,有相同意志的生命」。因為生命不是孤立的,必須存在於互動、相輔的關係中。可以說,人與其他動物的關係,基本上是道德關係,絕對不是冷血的經濟關係。
關於人類對其他動物是否有道德義務的論証,史懷哲不同意人對動物只有間接義務的理論。在實踐上,他不但肯定道德自律原則,更堅持人類對非人類動物有直接的道德義務:「當個人必須在《犧牲另一個生命的生存或幸福》與《自己承擔損失》之間作一選擇時,他會服從個人道德意識上的要求而選擇後者」。作為一個自以為是道德主體的人,會沒有同情交感的能力嗎?
為甚麼史懷哲要特別強調尊重生命?因為,他所看到的是一個道德潰敗的,丟憂彼貪婪、膚淺的物質文明。他更感嘆人類的自尊自大,無視於生命神奇的運作,設立各種制度、系統來奴化宰制其他非人動物
(nonhumans),以供一已飲宴作樂 (a reveler on earth)。1959 年在布魯塞爾的一次演講中,史懷哲指出:「若將人以外的生命摒除於道德考量之外,這樣的觀念是殘缺的。哲學的根基必須建立在尊重所有生命的信念上」,以此為文明的準則,否則人的精神價值遲早會崩潰。不是嗎?當前地球上曰益惡化的生態環境危機,可以肯定是來自兩千年來人類自戀心態的後遺症。
在半個世紀以前,史懷哲早已在思索「尊重生命的普遍倫理」(universal ethics),意指人類不能只顧及自身的利益,還須反省文明人格的議題,將正義普及到萬物。對於其他的生命,史懷哲要人類以鄰居的關切來對待,因為:「所有的生命都有著的相同的,生存以及免受痛苦的願望」。在菲州叢林里,史懷哲和一個野豬結成伙伴,夜晚就寢之前,他還得為豬兒唱一首布拉姆斯的搖籃曲。有時,當他在彈奏巴哈的風琴曲時,他的忠實聽眾包括一個鸚鵡,黑猩猩和羚羊。
史懷哲的哲學,可以說是最具有開放性的道德胸襟,他的目的是要開拓倫理學的領域:「一個完整、深刻的倫理學是包括了對所有生命的道德感。任何哲學理論若不重視這一點,不以親切的生命關係 (kinship)為基礎,是遲早會消失去」。他認為這種親和力是來自一顆真誠的心。事實上,歐陸哲學,從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的存有哲學 ,到新進的後人本思想(Post Humanism) 的「萬物平等的本體論」,皆是在解構西方傳統知識論的方法,將生命作概念,物件計算,以供科學研究,分析、運用。相反地,他們致力於對人類至上的思想體系的拆除,印証了史懷哲的先見。
是為了不病、不死,所以人類將動物當作防病、防死的實驗工具。因此,在討論動物實驗的議題時,還得突破浮面的爭議,進入對於生命與死亡更深一層的思考。生與死,其實是存有的表象的無窮轉換。古今中外,哲學家們皆鼓勵人們應誠實地接受死亡的事實,如此才能活出生命的真義
(authenticity)。海德格認為存有即是時間
(being
is time) ,死亡意謂生命到達了期限 (not-being-in-the-world)。因此,人須勇敢面對死亡
(being
towards death with resoluteness) 。這正符合了古人的格言:「哲學思考,即是在學習如何面對死亡」(to philosophize is to
learn how to die) 。
人類追求自身的健康、延命,是為了逃避死亡,
將數以萬計的活潑、健康 的生命,架在手術檯上,作為研究工具。這樣以摧殘生靈而換來的個體利益,又有什麼意義?英國作家史帝分凱夫(Stephen Cave)在其2012 出版的「永生」(Immortality) 一書中指出,自古以來,人類通過各種管道來求永生,比如宗教信仰的靈魂不死觀,以及生物基因科技,
正在積極研究可以防止人的生命老化的基因。凱夫認為 ,人類如果真的可以永生不死,那將會失去了原來生活的目的,個人的理想和努力也失去了意義, 時間不再有任何作用,因為,明天是無止境的,這豈不是西西弗斯
(Sisyphus) 的夢魘嗎?面對生死,凱夫建議人應智慧的活在當下
( to focus on here and now) , 不應花心思去憂慮違反自然的不病、不老、不死的問題。延長壽命,其實是在延長消受老年的病痛,諸如四肢、五官、腦力、內藏功能的退化與病變。人與非人動物之間的基本差異便是後者能自由自在的活在當下。
史懷哲提出在對待動物上,人類的社會必須建立「共同責任關係」:「讓我們每個人不要看輕自已所負的道德責任... 當這麼多殘殺在屠宰場進行... 當動物必須忍受人的殘酷手段...我們都共同的分擔著這些罪過」。1962年,有人們問他對動物實驗的看法,史懷哲的回答是:「在動物身上開刀或使用藥物,雖然是為了人的福利,但是永遠不能因為他們的殘忍作法,是以有價值的成果為目標...有多少動物在被作手術實驗時,承受重大的痛苦,因為實驗者為了省力省事而不給施以麻醉劑... 包括在活體解剖時」。
雖然,史懷哲未曾直接討論動物權的各項議題,但是他從批判文明的整體角度,為動物解放運動提供了深刻的道德內涵,那就是以實踐尊重生命來代替各種剝削制度 (比如肉品企業所操作暗無天日,集中營式的農場,以及在實驗室里,用動物來進行傷天害理的手術)。無可爭辯的,自稱為有道德觀念的人,是沒有任何理由來為這種制度辯護。
雖然醫藥科技不斷地突進,但是人們仍然無法從存在的不安與空虛中,從死亡的陰影下解放出來。反而愈來愈多人,必須依賴鎮靜劑、安眠藥及其他治療精神沮喪的藥物
。人活的再富裕,長命,終究無法超脫生老病死,何苦在這短暫的旅程上,堅持動物實驗,將痛苦加諸於有相同生命願望的動物身上? 最基本的道德定律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是嗎?
什麼是生命的意義?史懷哲認為是:「 透過善的表現和與我發生關係的事物,我的存在才能與無限生命,交流互動」。這種內在的與外在的和諧關係,正是西腊哲學家伯拉圖
(Plato)對「正義」(justice) 的完整性的註解。當個人以開放、包容、慷慨 、關切、善良的胸襟,讓更廣大、豐富、活生生的世界,「進入我的存在里」時,才能充實、肯定自身的生命意義。(完)
November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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