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8日 星期五

【我的藤壺之志】 帶刺的名字

尾斑棘鱗魚

尖吻棘鱗魚

文/栗光 攝影/陳正虔

 世上分成兩種人,對名字很糾結的,和把名字單純視為事物指稱的。很不湊巧,我屬於前者,對自己的筆名、英文名如此,碰上新的魚、新的海蛞蝓,更往往非得上天下地找出牠的真名。有時光找到還不能滿足,要品評一番──朋友都知道,我至今對「華麗銜蝦虎」耿耿於懷,為什麼這樣的蝦虎會被視為華麗,命名者在之前都看了哪些蝦虎,決定賦予牠「華麗」呢?

 自己糾結不夠,某次逮到機會,趁著聯副駐版作家答客問活動,我拖了廖鴻基老師下水。他是位令人尊敬且和善的長輩,耐心地回答:「每條魚大概都會有三個名字:學名、中文名和俗名。學名是拉丁文,是國際魚類學者經嚴謹的分類後給的名;中文名或翻譯自學名,或由華人魚類專家給名;俗名則是習慣稱呼,通常是討海人或魚販的隨口給個名,久而久之形成的習慣性稱呼。『華麗銜蝦虎』究竟華不華麗,可能各自主觀不同,重點是,當初給名的魚類專家應該認為牠很華麗吧。」

 這引發我更深的好奇,開始觀察海洋生物後,發現縱使經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找查過程,終究還是很難記住那些名字;我甚至有個雲端資料夾專門放自己辨識過的魚,三不五時複習一下。然而,人到了現場,往往指著牠們:「啊……」啊到人家都離開了也啊不出個所以然,懷疑自己若非初老,就是對海洋生物的愛還不夠真切。

 廖老師沒嫌我煩,回應道:「我除了記不住人的名字,跟你一樣,也常常記不住魚的名字。不是因為不愛人或不愛魚,也不是因為年紀的關係,我覺得應該問自己這樣的問題:『為什麼必要記住魚的名字?』為了要當魚類專家?為了解說需要?或只是為了炫耀自己認識很多魚?若這些都不是那麼迫切需要,自然就不會記得那麼精準。我喜歡用『氣質辨識法』來辨認魚種──經由個自的觀察、個自的歸納系統,將牠們概略做出分別。記得名字當然很好,記不得人名恐怕將造成失禮或尷尬情形,記不得魚名似乎沒太大關係。我覺得,對一條魚講得出個自的觀察感受,會比單單記得牠的名字更重要吧。」

 為什麼必要記住魚的名字?為什麼不必要記住魚的名字?

 我反覆咀嚼這個問題,試著推敲自己的執著。

 開始寫動物相關的文章時,遇到的最大挑戰就是知識性錯誤,有時候是無知,有時候是以前學的已經被推翻。所以,不論面對的海洋生物名字有多長、念起來多拗口,我都堅持自己必須記住,凡提到必將整串名字長長地拋出來……可能的話,我巴不得會拉丁文。

 我一次次向海洋索求,一步步將所見之名拾起,放入包袱,以為這樣牠們於我就有了生命。

 「這是Holocentridae,中文是金鱗魚科,特徵為鱗片很大、很明顯,生物學家基於牠的外觀,給了牠Holocentridae這個拉丁名;holo有英文whole 全部之意。不過,這魚在綠島上不這麼叫。」一次機緣,我參加了台灣珊瑚礁學會、東管處主辦的海洋生態監護工作坊,碰到魚類專家陳正虔老師。他秀出紅咚咚的大眼魚照,手指著牠鰓蓋骨上的棘,「老一輩的漁民告訴我,他們殺魚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被那個棘給刺到,ㄠ──!『海ㄠ仔』,海裡面一殺,會讓人很痛的,成了牠的名字。」

 他透露自己對魚的俗名特別感興趣,推測「海ㄠ仔」最早也許不過是三五好友聚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殺魚,一個不專心刺到了,於是給牠「海ㄠ仔」這個綽號。綽號傳出去,發覺有這樣經驗的人真不少,名字便給定了下來。如果去看牠在台灣魚類資料庫裡的其他中文名,如康德松毬、厚殼仔、金鱗甲、鐵甲兵、大目仔等,多半圍繞在外觀的大鱗片,以聲得名的「海ㄠ仔」因此特別有趣。名字的起源大抵如此,不同的生活經驗,令同一種魚在同一個國家產生不同的俗名,而每個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海ㄠ仔,我再三品味這個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有了畫面;我不曾拍攝過這尾魚,但這尾魚卻比那些我只是拍過、找到過名字的魚,都來得閃閃發亮。牠在我背包裡活生生的氣息,鼓譟了其他生物,一時之間,那雲端上的資料夾喧囂了起來,一個個期待被賦予愛稱,賦予故事。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