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淳之
過世多年的英國獸醫，救了我家狗公主一命
去年底，我家阿默接近鬼門關，開了狗生的第一刀。阿默今年12歲了，以狗來說算是高齡，她陪我們度過無數心靈難關，是無可取代的家人。多年前，因為獸醫建議，決定不幫她結紮，雖然她從小體格強壯，但是我也知道，對未結紮的老齡母狗，最大的威脅是子宮蓄膿。雖然有點忐忑，但也希望她有完整的身體器官，度過狗生的每一天。
這就要回到我和動物，以及動物之書的緣份。我從小喜歡動物，喜歡真的動物，也喜歡書上的動物，喜歡接近、觸摸、擁抱牠們，更希望動物日日美好。就算我的童年，有過寂寞悲傷痛苦的時刻（是的，我是個變態早熟的孩子），仍希望動物不要像人類這麼悲慘、這麼困惑。
（無奈的是，長大後我才發現，多數動物的悲運，均肇因於人類）（會扯遠，先跳過不表。）
我很幸運，有個沒有讀書限制的童年，除了家裡的藏書，母親尚且十分慷慨，每週都會帶我們到府城的書店街（以前的博愛路、後來的北門路），自由選書，如果成績優異，還可以買更多。因此從小我就看很多書，許多都是孩子看了不快樂的書，例如《紅樓夢》、《孤雛淚》、《巴黎聖母院》（鐘樓怪人）、（一點都不快樂的）《快樂王子》等等等等。
當時印象深刻的，除了古典文學、世界名著、漢聲小百科，就是許多動物故事，其中英國獸醫吉米‧哈利（James Herriot，1916～1995）的《大地之歌》系列，是我特別喜愛的。光是《大地之歌》，我就從頭到尾，讀了30到50次，幾乎都可以背了。但隨著年紀漸長，已經數十年沒重讀，只是出新版時，為了紀念重購珍藏而已。
不過大腦就是這麼奇妙，它知道什麼最重要、什麼是你生命中的至寶。就在阿默過了5歲，慢慢步向中老年時，我的腦海每隔數月，就會自動出現一段話：「沙利不斷地喝水，好像是開始了子宮裡流膿。」
是的，不用翻我也知道，它正出自《大地之歌》，那是描述哈利獸醫去家訪客戶：「有一件事可以為這勇敢的老婦人生命裡帶來一線光明，就是圍繞在她四周的這群貓與狗，牠們忠心耿耿的眼睛從不曾離開老史坦菠的臉。但是，問題在這些動物年紀都大了。…老王子是心臟病；沙利不斷地喝水，好像是開始了子宮裡流膿；賓由於腎臟炎越來越瘦，我沒辦法給牠換腎……。」
我的記憶力甚差，是傳說中那種只有考試才記得課本的人。這套書超過百萬言、隔了二三十年，老實說幾乎都忘光了。但我笨，大腦可不笨，它懂得我要什麼、最珍惜什麼，或許潛意識知道子宮蓄膿是阿默的隱憂，於是大腦在億萬計抽屜裡，自動挑出這段記憶，不時張貼在虛空裡：「不斷地喝水，好像是開始了子宮裡流膿。」「不斷地喝水，好像是開始了子宮裡流膿。」
那就像是個精靈小人，跳上瞭望台去，拉動那個紅色消防鐘。
接下來您該猜到了，6年之後的某一天，阿默突然喝了很多水，第二天又喝了很多水，我便感覺不對勁，上網查了子宮蓄膿，就帶她去醫院，獸醫見她蹦蹦跳跳，不相信的望著我：「她這麼活潑，看不出生病，確定怎麼了嗎？」
我分析前因後果；獸醫說，如果擔心，也可以做檢查。結果發現，阿默的白血球數暴增，又照了X光，確定子宮腫大，於是馬上推進手術室，割掉了蓄膿的子宮。獸醫說，還好發現得早，手術過程順利，恢復迅速，總是吵著要出院，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非常感謝醫生和助理們。
出院之後，阿默第一件事，就是趕走我身邊的貓，然後守在旁邊整整兩天，不准丹丹和小薰接近，好像要討回這段分離，鬧得丹丹抗議、小薰委屈。過去她吃醋，都會被我叨唸，但這次暫時容忍，因為動物的時光和人不同，她的數年，是我們的一年；我們是她的全部，她只是我們的部分------如果還不珍惜，那就是不可救的愚鈍蠢人。
無論如何，這還是一場驚魂，除了家人和醫生，我最感謝的，就是吉米‧哈利。他永遠不會知道，他救了我的家人，如果出於疏忽，將會讓我遺憾終生。
所有寫作、翻譯、出版的人，並不真正知道，他們的書會傳遞給誰、傳遞多久、傳遞到什麼地方去。但只要有人讀過，這些宇宙的知識、情感和意念，就會持續流通，只要讀過就有記憶，就成為你的一部分，只是未必知道、未必明瞭而已。
是啊，誰能想像，一個英國獸醫，會救了一隻台灣的狗，在書出版後43年？或許有ㄧ天，作者辭世、書籍消滅、讀的人也走了，然而載體承載過的意義，會以看不見的形式長存，繼續交棒給不知名的人。
這就是書的緣份，對我來說，是世上最神奇的緣份，我深深感謝身為讀者的幸運。
吉米‧哈利（James Herriot，1916～1995）：蘇格蘭獸醫，青年時開始寫作，55歲展開正式作家之路，1972年起出版《大地之歌》系列，描寫鄉村獸醫生活，幽默風趣，全球銷售數千萬冊，並改編為BBC電視劇集，台灣由皇冠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