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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攝影/栗光2016-01-23(中華日報副刊)
「要出發了嗎?」這是睜開眼後,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去或不去,這是最後機會了。錯過今天,我就要從菲律賓回台灣了。
室友Nina半夢半醒間看見我背起後背包,她撐起上半身,說:「路上小心,到了傳簡訊給我。」點點頭,我走出寢室,繞過正在打瞌睡的樓層警衛,動物般閃進電梯裡。關門的前三秒,警衛移動身體,不應該在上學日一早外出的我,就要成現行犯了。但,門關上了,樓層倒數。
行前,朋友們提醒我,我對這個國家不過是個落單的外來者,做決定前想想這裡的開發程度與治安吧。可是,這將是我第三次去Moalboal,我知道怎麼搭計程車到巴士總站,哪一個路線會轉往Moalboal,抵達之後只要在當地攔一輛機車就可以了。我看似自信反駁,但沒有說出口的,是最後一步正是這段路真正危險的地方:我得盲目地信任某人,信任他會帶我到潛水站,而不是找個荒涼角落將我埋了。
從宿舍大樓走到計程車停靠站的短短一分鐘,我數出了至少兩樣忘記帶的東西,其中一樣是防水相機用的乾燥劑。這是某種準備不周的預兆嗎?該回去拿嗎?幾乎是陷入某種迷信,我想判定所遭遇的事物背後有什麼意圖。然而,我沒有回頭,正因為陷入這樣的迷信,更加覺得回去以後,這個計畫會被某種東西給擊毀。
我所對抗的,從人的危險,變成一切無名的恐懼。
約莫十來分鐘,我被放在巴士總站的對面,人比想像中多,城市醒了。我穿過馬路與攤販,混入為生計而奔波的旅客裡,坐上沒有冷氣的巴士,後段靠窗的位置。
拿出手機報平安,訂下兩小時後的鬧鐘,我靜靜地閉上眼休息。沒有辦法馬上睡著,可也沒有開頭那般戰戰兢兢。有時候,什麼都不做反而是最可怕的,一旦著手進行,哪怕是一點點,都會讓心裡踏實起來。
經過三小時的車程,我再度抵達Moalboal,並照慣例讓當地招攬生意的三輪車先誆一下,再殺一次價,順利在九點抵達潛水站。荷蘭籍潛導熱情問候我前來的路上是否順利,而我則確認他今天也沒忘記像上回一樣「出發前寄封簡訊通知海龜」。
「沒問題,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只要妳記得帶有電的相機。」老先生笑著回應。
會這麼揶揄我,是因為他知道我三訪此處,為的全是海龜。第一回,我在別的潛店,海龜沒來;第二回,我跟著他下潛,他出發前開玩笑說會發簡訊提醒海龜赴約,而我也再三確認相機有電,偏偏真正碰上時,電池失靈,最後只拍了兩三張,遺憾上岸,也促成了今天的「冒險」。
然而,帶著特殊期待的潛水並不好受,它讓再繽紛美好的魚群都變成「過盡千帆皆不是」。我知道這不是好的潛水心態,但我沒有辦法克制自己動心起念。前進變成一種目的,我的蛙鞋失去規律,反映心緒地推動身軀匆匆略過身旁的事物。就在這個轉彎吧,像上次那樣,賜給我一隻海龜。
可是,前面什麼也沒有。
老先生回頭,向我聳肩、攤手,問著我也回答不了的問題。
海龜呢?都去了哪?
我試著把注意力拉回來,放掉近乎走火入魔的渴求,轉身注視其他一樣值得珍視的魚類、珊瑚礁……這是多麼困難的事,即使出發前我已經接受了看不見海龜的可能性,也明白或許上天安排此行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實現這一刻的失望,挫折依舊像累積在血液裡的氮氣,無法輕易隨氣泡上浮消失。
但,就在我認命決定折返的前一小段路,第一隻海龜出現了。牠在一片柳珊瑚的後面,直勾勾地注視著我們,早在我們看見牠以前。牠機警地揚起頭,撐起身子,一個漂亮的轉身,飛往正後方的深藍。啊,這就是我渴望再見一次的景象,擺動的鰭肢將水流灌入我枯竭的心脈。
有了第一隻海龜,便如同打開了某扇神祕的門,如同海洋解除一部分的保護色。回程的路上,荷蘭潛導在一塊巨大礁岩下方,看見隱約露出的紋路──又是一隻海龜。牠在我們發現牠的同時發現我們,轉身離去。
幾分鐘後,另一隻海龜出現了,而且是一隻小海龜,眼神與其他大海龜的「又來了!」不同,牠以好奇回應我的好奇,像是在傍晚五點、其他孩子都回家的時刻,偶然在社區公園相遇的兩個孤單孩子。因此,當牠開始移動時,我本能地跟了上去,模仿起牠游動的模樣。也許,這個動作打動了牠,我看見,我真的看見牠用眼角餘光瞄我,放緩自己的速度,讓我保持在牠的左後方。一度,牠停了下來,停在岩石上看我。數秒後,牠主動游向我,讓我繼續跟了一小段,才下定決心,頭也不回地往海中心去。
是否那個地方也在召喚著我?
我追了上去。
或者說,我希望我堅定地追了上去,不曾回頭。
然而,我卻如希臘神話中,只差一步便能帶妻子回到人間的奧菲斯,在最後一刻恍然。我迷惘地往後看,看見老先生,看見他向我搖頭,看見他敲著潛水錶,看見自己一身裝束。我只能選擇回到他的身邊。
盈滿「所有事情都已告一段落」的巨大寧靜,我離開了海洋,上了岸,心與相機盛著也承著海龜的姿態。一直以為,自己這一趟是為了完成什麼、實現什麼而出發,怎麼知道,原來不過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