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科學理性當道的時代,面對動物實驗的議題,毫不意外地,你不太可能訴諸「感受」,因為將會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認為你反智的責難,以及科學解剖必要性的種種論述。在這種議題上,談許多中學課堂上所謂「教育」對利用生命的完全漠然和毫無必要(我還在中學現場時,確確實實看過一個科展得獎作品,把孔雀魚丟入極酸和極鹼的溶液中,想當然爾牠們都死了,於是得出孔雀魚應該住在比較偏中性的水中這樣的結論)、談明明還有無數替代活體解剖之可能方案……或許都很難鬆動許多人心中那已經理所當然的價值觀。於是,我們看到比較有可能成為一種制衡力量(所謂的制衡也許只是出自我的天真)的聲音,大概必須同樣來自「科學人」談乙醚何以對青蛙來說是種一點也不「安樂」的死法、談現行動物實驗各種安樂死的規範等等。
但是,我還是想談談「感受」這件事的意義。尤其當很多人認為覺得殘忍就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醫生,或訕笑那些覺得兔子可憐的人怎麼不覺得青蛙或老鼠可憐的時候。我想說的是,那是因為在今時今日,對青蛙和老鼠的生命有感的人,他或許連開口的可能性都不太存在。
昨天我在家門口看見一隻步履蹣跚,毛色黯淡,顯然健康情況相當不佳的小老鼠。牠用非常遲緩幾近毫無警覺的速度在花盆間覓食。丟了一口饅頭給牠,牠就在原地用好慢好慢的速度啃食,看著牠圓圓小小的背影,我其實很難過,但能做的很少,只能多放一杯水在旁邊,心想不知還有幾次看到牠的機會。「為鼠常留飯」這種事情不可奢求,但我那時心中反覆打轉的念頭是:一隻老鼠在一個城市中「善終」的機會有多渺茫?為什麼人們「對付」老鼠的方式總是覺得再殘酷的手段也不為過?因為牠們是低等動物?若是如此,人們拿這麼低等的動物來做動物實驗的意義何在?如果牠們和我們毫無相似之處?如果我們承認實驗的結果具有可類推性,換句話說我們想起老鼠也是一種哺乳動物,那麼為何我們可以全盤將牠們感受痛苦的能力推翻,只因為牠們不算數?我反覆想著這種無解的事,想著我反對黏鼠板,但多少次我們呼籲大家別使用黏鼠板的時候,只能透過「會誤黏到其他小貓或是鳥類」這樣的訴求,因為如果你基於老鼠的立場去呼籲,只會得到率獸食人、鼠疫你負責嗎這類的評語。所以,為何不覺得青蛙可憐?不是不覺得青蛙可憐(其實真正不覺得青蛙可憐的正正是拋出疑問的人),是因為覺得青蛙可憐在這種議題上是無效的,是說不出口的。
很多時候,我知道這樣的感傷是徒勞的。很多時候,我看到人連對同樣是人類的他者都可以如此無情,指望動物他者的被善待更是遙不可及。很多時候,我同樣反對過度煽情的、只訴諸某種義憤的情感。但這絕不表示情感本身是沒有意義的。這兩年,我很強烈地感受到皮草的議題雖然看似推廣得更普及了,可是相對的是,市面上的皮草製品其實更多或者說大家更不在乎了。對感受的疲乏其實是可怕的事情,我們討厭看到太過血腥暴力提醒我們殘酷確實存在的影像,但另一方面,因為感受疲乏,所以任何比較接近「預防性」那端的呼籲(例如出國旅行別看海洋動物表演),換來的往往是集體的冷感。
感受是重要的,我仍然這樣堅信著。但這不意味著我反智或否定理性的意義。我只是不明白為何我們彷彿活在一個永遠只能二選一的世界裡。在《正義的理念》一書中,沈恩反覆申述的,其實也是「歌頌理性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要否定本能心理和自發性的反應的重要地位」、「情感的重要性,也可以在理性的界線內去評斷,如果我們被某些情感深深憾動,那麼就有理由去問問看它要告訴我們什麼。」但我更喜歡他裡面引的普特南(Hilary Putnam)的一句話:「真正的倫理問題是一種實踐問題,而實踐的問題不只涉及價值判斷,更涉及哲學信念、宗教信仰和事實性的信念等等的大雜燴。」是的,真正的倫理問題是一種實踐問題,我有時會看著路人的臉,想著他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會選擇關心什麼又訕笑什麼,對什麼事激動不已什麼事則漠然以對,我有時看著網路上很多偏激的文字,想著在批評這一切的人是否實踐了什麼?更何況,如果我們只有理性,只有不容質疑的理性,那麼它和極端的情感又有什麼不同呢?而如果我們拋棄了感受的能力,或許可以比較輕鬆的活著吧,但那樣的活,又要以犧牲什麼為代價呢?
但是,帶著一切都很徒然的感傷,回到花蓮,我看到幾個可愛的少女的一則臉書動態,幾個偶然送了一隻病弱的鴿子最後一程的少女,為著短短幾十分鐘的相遇,為一個生命的無法挽回感傷哭泣。但另一方面,她們在理性上也沒有忘記接觸動物該做的一切消毒工作。正因為有著感受的能力,實踐的倫理才有開展的可能。少女們不知道的是,她們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也修補了一點點我那因為長路漫漫而覺得非常疲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