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屆東華奇萊文學獎散文佳作)
小橘貓肆無忌憚地闖進我的生活,像一頭小獅子般強橫。
一開始提著牠回家,我低著頭像是做錯事的孩子,支支吾吾說了聲我回來了。媽媽從小不允許我跟姊姊養寵物,關乎一些生命重量與責任義務的理由,她坐在太師椅上不發一語,我暗自冷汗直流,小貓卻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在籠子裡東蹭蹭西聞聞,要是我被媽媽這麼一瞪,好奇心早就瑟縮到牆角去了。媽媽沒有生氣,對我說了一些有關緣份與責任的話,嚴肅而誠懇,手上的籠子頓時沉甸甸的。說完後媽媽只是若無其事地叫我放下行李,準備洗手吃飯。
「把小歐放好再來。」口氣就像是小貓早已在我們家生活了數十個年頭。
媽媽稱呼小貓為小歐,姊姊管牠叫娜娜,只有爸爸會不厭其煩地喊著牠的全名,不時模仿著貓叫聲逗弄牠。
「雷歐娜、雷歐娜。」爸爸總是拉長嗓音,耐著性子喚貓。
我一直以為媽媽不喜歡小貓,她總是嫌說小歐會到處掉毛,吃飯又會跳到餐桌上。直到某天,天色才濛濛亮,我被小貓的叫聲吵醒,只見媽媽坐在小板凳上,靜靜與貓對望,些許光亮灑落在一人一貓,我瞇著眼看著這幅詭譎而靜謐的景致。母親忽然開口了,喃喃訴說著,說道:既然把妳撿回來了,就會好好負責,但是妳也要好好聽我這個阿嬤的話;話題又轉到我,媽媽問了問小貓,我們這樣單獨住在外面,有沒有好好吃飯,按時睡覺?最後還不忘叮嚀小貓,要跟我互相關照。
我不敢,也無法插入兩個女人的對話。我不懂,也無法理解媽媽是抱持著怎麼樣的心情,與雷歐娜對話的。忽然發現,每次小貓犯錯時,媽媽總是會嚴厲地指責它,就像小時候指責我一樣,為什麼要這樣與一隻貓較真呢?我沒問。小貓又叫了一聲,媽媽嘆了一口氣,時間又再次流動,她只是淡淡地從我房門口大喊:起床了啦!小歐肚子餓了。
小貓輕易躍過時間的軸度,前腳才剛落地,就已經有辦法將原本寬敞的籠子塞地滿滿的。
看著它,我忽然很好奇媽媽是怎麼看待我的成長,但或許是彆扭吧,總覺得我是不會問出口的。一次飯後,媽媽用顫抖的手撫了撫小貓日漸肥大的肚子(就像我第一次碰它那樣),她尖著嗓子說了些什麼,我忘了,但那是我唯一一次見過媽媽觸碰小貓。妳是否也被這頭小獅子征服了呢?這問題我也沒問。
長假時,媽媽提議帶小貓回去讓阿公阿嬤兩老看看牠。媽媽對阿嬤說寒假我會帶一隻黑貓回去給她看看(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台語裡的黑貓是女朋友的意思),她老人家想必是既失望又氣憤,人沒帶回去也就罷了,連貓都不是黑的。阿嬤不喜歡小貓:撿這個回來幹嘛?又沒有用,她問。就、就撿了啊,我回。
「外面那麼多隻,你也撿不完,對不對?」阿嬤講話總是有一套邏輯。
「話、話不能這麼說」我用千瘡百孔的台語回。
「伊還會放屎,很臭對不對,等天氣卡好你就拿去放生啦!」阿嬤苦口婆心地勸我。
「不行啦,妳以前也是這樣幫我把屎把尿啊,丟不丟。」
「哼!你以後有對你爸媽這麼有孝就好。」
阿嬤的台語準確而犀利,說起話來氣勢濤濤,顯得理直氣壯。相較之下,我的破台語左支右絀,這一輪唇槍舌戰下來我自然是毫無勝算,但在親情攻勢下阿嬤的臉色緩和了許多。我最早的記憶便是與阿嬤有關的,小時後我是由阿嬤一手帶大,有一次我盯著電視猛瞧,忽然有一種想要抬起它的衝動。那是一個沒有液晶電視的年代,那台映像管電視機對我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誘惑,當時我十分確信我可以一口氣把它抬起,那種確信很像是你在寫選擇題時,英文字母A沒來由地從你的腦海跳出來。在我快被電視壓扁時,我才驚覺答案根本不是A,我當時只能本能地大喊:阿嬤!阿嬤!
這段記憶在某次小貓做了某個危險舉動(無非就是把頭探出窗台,或是靠近滾燙的電鍋)有了後續,阿嬤當時的焦急與憤怒全都跑到我的身上,我拍了小貓的頭,就像當時阿嬤惡狠狠地扒我一樣,我是否也曾像小貓一般縮著脖子不敢噤聲呢?多年後阿嬤曾不時問我當年搬電視的理由,我只能搖搖頭,或許我也曾是一只小貓吧。至今仍停留在我腦海中的幼時回憶大多都成為一張照片,既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像是阿嬤推著嬰兒車中的我上街買菜,而阿嬤總是有辦法透過三言兩語讓畫面動起來:阮孫細漢的時候吼,有夠皮的啦!每次帶伊去買菜,伊都不愛坐車耶!伊一定愛爬出來,和阮鬥陣行……。我大多數的童年回憶都是阿嬤編織出來的,就像一張網,要是哪邊破了,她總是會不厭其煩地再補起來,一字一句總是分毫不差。
阿嬤大半的人生都在嘮叨,念人早已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部份。在阿嬤的話語中不時透露出她某種根深柢固的價值觀,以小貓的例子來說吧,這輩子大概很難聽見她對小貓的誇獎與愛護了,貓在她的嘮叨裡,總是髒兮兮而頑皮的壞胚子。通常她會以這個當反例,期許我們不能如此不上進;話鋒一轉,便開始絮絮叨叨起阿公來,在阿嬤編織的這張網中,花紋最繁複,且面積最大的無非就是關於阿公的部分,她用一字一句的嘮叨交織成的阿公,是如此的真(不免被阿嬤點綴的過度花心與浪費),有時不禁讓我懷疑靜悄悄坐在那的乾癟身軀只是一具空殼,真正的他其實是在阿嬤的嘮叨裡風流的。
我不忍放走小貓,又不敢觸及阿嬤的逆麟,只好默默的等小貓從嘮叨中溜走,阿嬤漸漸不再問我貓咪的事情,家人們也有默契地不提這件事。阿嬤還是時不時關心我的課業,並在閒聊時一針一線把我的童年補地更完整。阿嬤的網中,關於小貓調皮麻煩的部分似乎慢慢模糊,逐漸被我取代。
我忽然想起帶貓回去的那天,飯後我跟阿嬤的閒聊:
「阿嬤,下次我一定帶真的『黑貓』回來給你看。」
「好啊!阿嬤看人尚準,這查某好毋好我一看丟知影……」阿嬤「好啊」的啊拉得長長的,像一條細線把嘴角微微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