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9日 星期一

【種子焚燒】文 / 郭子維


周日,帶著夏意的春天陽光打在窗簾。趕著中午以前,把棉被曝曬,順便曬醒知覺。一壺熱水,煮ㄧ杯咖啡,這個習慣延續數年;過量的咖啡因使身體些許失調,卻因此根絕了過去愛含糖飲料與冷飲,從癮上咖啡那天開始,世界只剩水、熱咖啡,不糖不冰。數天以來,徘迴在花蓮台北之間,響應佔據青島東路;昨夜,回到房間,牆上掛了三天的向日葵垂著渾圓的花蕊,宛若此刻的疲憊。煮咖啡之際,才想起數日的北上,咖啡豆早已喝完,僅剩一包曼特寧。

那是數周前,父親贈送給我。

曼特寧的中文命名,始於一連串的錯誤:日本在太平洋戰爭時期,佔領蘇門答臘,日本士兵喝到了當地「曼代寧族」生產的咖啡,那嗆烈黑厚的南洋豆種,讓戰爭疲憊的身心,得到宛若淋浴的舒緩。詢問咖啡的種類,因為語言不通,當地居民誤以為是詢問他來自哪裡,回答了「Mandailin」,音即「曼代寧」;戰後,日本士兵回到日本,委託東南亞的帕旺尼咖啡公司,想找到魂牽夢縈的稠苦,帕旺尼咖啡公司順利找到產區並且進了貨,詢問日本士兵咖啡名時,日本士兵「Mandehling」-一個音節的口誤。經過時間與持續口譯後,「曼特寧」已成為現今台灣最熟悉的咖啡名。若有時你在咖啡店裡看見「曼代寧」或「曼代林」,或許只是老闆在咖啡史或音譯上,做出一些個人的堅持。

每當新買了尚未喝過的產區,總帶著期待與害怕,期待新產區新的獨特的香氣,卻又害怕價位過高,味道卻乏善可陳;像是當我想從臉書分享關於政治、社會的文章,父親的臉龐總在腦海,想讓他知道,他的小孩正試著以自己的思考,去面對社會,卻又害怕他以強硬的姿態,斥責他不認同的價值觀,親人之間沒有對錯的斥責,是最痛苦的事。

父親是個軍人,在軍營的時間一生過半,從戒嚴、解嚴,從恐怖威權的末期到漸漸開放的台灣,他堅信,我們一家都由黨的奶水養大,黨的興衰,就是這個國家的興衰,黨的方向,就是這個國家的方向。時至今日,我慢慢發現我們的思考逐漸遠離,當他想在社群網站與我串聯時,我有了長期高壓的心理準備。即便父親對小孩一向尊重講理,我依然害怕,我與他之間在政治上、價值上,已是長出新枝的咖啡樹,日漸分歧。

五個兄弟姊妹裡,我是「幸運」的,小學四年級父親退伍,對父親的記憶因此單薄,尤其對姐姐與兄長而言,上了大學父親才回到家鄉,使得他們之間有著無法復返的疏離。曾經,每週六的晚間是我不用早點就寢時候,當我從樓上聽見大門的風鈴受到搖晃,小小的腳丫會充滿力量,奔至門口,父親會將我抱起、抬高,像在飛翔。

彼時,他總著軍裝,衣服上有家裡不可能擁有的冷媒清新,當他親我的臉頰時,被鬍渣騷養的掙扎,伴隨一股濃烈的髮膠味。

某一天開始,我與父親忽然發現,兩周一次的見面,填補不了孩童所需的親情。儘管退伍後的父親,像是他那輛國產汽車一樣奮力運轉,希望補足與五個孩子失去的相處時光,但陌生的臉龐終究兇猛標記著彼此疏離的皺紋。我還記得,青春叛逆的國中,被「彌補的愛」逼迫坐在車上,或許是個仲夏之晨,車上,冷氣格外的冷。我們不發一語,陳文茜的節目播起魔笛,高亢的嗓音像是要幫我們打破沉靜,陳文茜的聲音與冷氣的冰冷,讓我忍不住開窗。

每當我想談學運,想談選舉,內心會和焚燒一樣糾結,臉書上,父親的名子,是一個玻璃罩,我只能自己在裏頭,自己悶燒而缺氧。是阿,害怕他憤怒,無法和跟哥哥姐姐一樣,勇敢宣示立場,對著我爸說:「國家腐化都是因為你們這種人。」我總介於中間,不知如何彼此安慰,就如同她們彼此無法理解。

我旁觀著,多希望站在姐姐勇敢的ㄧ面,卻又不忍傷害半生奉獻給軍旅的老人家。

從學運到現在的中正一分局事件,持續在社群中,看見因為理念、說法不同,封鎖的動態,對於一些臉書裡,普遍不熟的「朋友」而言,利用絕交好似突出自己不可動搖的信念。但是這種想法與家人衝突時呢?該怎麼把握那些,在議題以外,彼此巨大的感情與聯繫?

蘇門答臘最重要的曼特寧產區「亞齊」,(印尼回教基本教義區)長達三十年來為了爭取獨立,成了一個動盪與混亂的區域,這背後並不會有太多「文明」的自由情感,多的是綁架外國旅客與勒索;也是印尼華人鮮少敢踏入的區域。這種動盪直至一個天災,讓亞齊的「叛軍」正式宣布停火-南亞海嘯。被認為「壞事做盡」的亞齊叛亂軍,為了救災,在2005年8月,與政府軍簽下和平協議。這個為了救災為出發點的協議,背後有兩大「傳奇」,一是「自由亞齊軍」繳械,換取政府特赦。二、亞齊區所生產的經濟(包含天然氣、石油、咖啡),百分之七十盈收撥予亞齊自治特區。
一場海嘯,竟然促成幾近三十年動盪的和平。

數周前在家,回花蓮前一晚,父親開心的拿著一包咖啡豆給我,說是隔壁雜貨店的「苦仔」給的。父親一向不是個喜愛收受無謂之禮的人,我很清楚的當他接下人家給他的咖啡豆時,想到的並不是「禮」,而是「我」。他一回家便喊我下樓,帶著那種愉悅的表情(更期待看見我愉悅的表情)時,這包「曼特寧」成了我們父子倆因為學運問題而冷戰的彼此,第一次有笑容的交談。當理想與親情的衝突,已經不是新思考,可是在絕交以外,會不會失去更多原先可以發酵與醞釀的情感?就如同父親表現出痛恨我支持學運的態度,在咖啡豆前,支持學運對於他愛我這件事,顯得是如此渺小。

傍晚,原本炎熱的周日忽然颳起了風,下起了雨。此刻,想在社群網站分享政治評論時,依然想起他,我依然愁苦。或許我與他,都還得繼續焚燒,直到梅吶反應讓焦糖的香氣,足已填滿我們之間,僅距ㄧ個汽車排檔的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