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30日 星期四

當寂寞的人遇上可憐的貓:從〈雨中的貓〉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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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錄於英語島English Island 2015年8月號

擅於捕捉「失落的一代」(Lost Generation)內心掙扎與迷惘的美國作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除了以《旭日又升》(The Sun Also Rises )、《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等長篇鉅作為人所熟知之外,他寫起兩性關係的短篇故事時,對於溝通的虛無與困難亦是刻畫得精準到位,如〈白象般的山丘〉(“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雨中的貓〉(“Cat in the Rain”)皆然;不過〈白象般的山丘〉中並沒有白象,只是正面臨著艱難抉擇的女主角詢問男主角,是否也覺得眼前綿延的山丘猶如白色大象,可惜男主角既對她詩意的比喻無感,也對她內心的風暴一無所知;藉由白象的比喻,海明威帶出了故事中不曾出現、卻是情節所繫的關鍵字:墮胎(abortion);因為白象指涉的正是「需要勞神照顧、所費不貲,又難以帶來好處或快感的事物」(something that requires a lot of care and money and that gives little profit or enjoyment),一如女主角可能負擔不起的,腹中的新生命。


〈雨中的貓〉就不只是拿貓當比喻而已了,因為故事本身就是從一隻蜷伏著(crouched)避雨的小貓開始的。度假時因雨困在旅館中的女主角,在窗邊看見一隻躲在廣場桌下的貓正試著把自己縮得緊緊的,只為了不要被雨滴到(trying to make herself so compact that she would not be dripped on),不忍之際她立刻決定出去找貓,而自顧自躺在床上看書的丈夫甚至沒有抬眼看女主角是否帶了傘。

女主角為何執意去尋找這隻雨中的貓?海明威透過許多文本中的細節讓我們知道,這是因為在婚姻關係中感到「不舒服」(under the weather)的她,覺得自己也好比一隻雨中的貓,努力忍受著丈夫所帶來的「壞天氣」;而尋貓不果後回到房間的女主角,終於對著丈夫說出了她的心聲:「我好想要牠。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要牠。我想要那隻可憐的小貓。當一隻雨中的可憐小貓可不好玩」(“I wanted it so much. I don’t know why I wanted it so much. I wanted that poor kitty. It isn’t any fun to be a poor kitty out in the rain.”)這裡的「牠」很曖昧地也指向英文中常用以代表嬰兒的「它」,因此不少評論者認為,女主角在婚姻中的缺憾很大,其中也包括沒有小孩。

女主角的告白顯然一發不可收拾,她接著還說她想要把頭髮往後梳,挽成一個結、想要一隻會因自己的撫摸而滿足地呼嚕(purr)的貓、想要用自己的銀製餐具吃飯、想要新衣服……,這一連串的「想要」雖然被丈夫粗魯地以「閉嘴」打發,她還是不死心地說:「反正,我想要一隻貓。我想要一隻貓。我現在就想要一隻貓。如果我現在沒辦法留長髮也沒有其他樂子,我至少要有隻貓。」(“Anyway, I want a cat. I want a cat. I want a cat now. If I can’t have long hair or any fun, I can have a cat.”)。

但也就是這樣任性的宣言,讓人對女主角一路以來的同情不得不稍稍打點折扣。原先以為女主角出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情而對貓產生了「共感」(empathy)、進而想幫助貓,結果看來還是自戀(narcissism)與自憐(self-pity)的情緒成份居多;當然,在人與同伴動物(companion animals)相處的過程中,情感投射(projection)有時候是很難免的,因此真正的問題不是出在得不到丈夫的溫柔回應時,不能渴望以貓的呼嚕聲為自己帶來些許安慰,而是在於如果完全只是為了排遣自身寂寞才想要一隻貓,這種自我中心的人顯然不會真正考量動物的需求,那麼動物這個被用來填補欠缺的替代品(surrogate),一旦不再被需要,恐怕就難以倖免地會被棄之不顧了!

雖然海明威的這個短篇並沒有要伸張動物權的意味,歷來的評論者也甚少著眼在這個面向上,但是當我們進入了一個隨少子化(low fertility)而對同伴動物依賴日深的年代時,實有必要更嚴肅地面對人對於動物的倫理責任。對於在情感上總是給予人類許多支持與慰藉的同伴動物,我們所能做的,應當遠比女主角為雨中的貓所付出的,還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