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7日 星期二

我不是在拍北極熊,而是你我忽略的動權問題

【羅晟文 專欄】

《白熊計劃》攝影師羅晟文專訪

霞客 丁 發表於 2015年7月06日 DIGIPHOTO


你是否曾想過,拿起相機可以實現什麼?2015年剛落幕的YOUNG ART TAIPEI專家面對面決選,一位年輕人憑藉著《白熊計劃》獲得最優秀作品獎,足跡踏遍21座動物園、極地海洋世界,只為了紀錄北極熊和人造環境共存的詭異視覺組合;他用堅持成就客觀,在衝突的美感中注入動權關懷。他是羅晟文,以世界為志的攝影師,透過行動證明攝影與錄像媒材所能承擔的使命。


羅晟文
於1987年出生於台灣高雄,2012年自台大電腦音樂實驗室畢業。他常使用攝影、錄像,結合電腦音樂創作;近年著眼於當代動物問題。2015赴荷蘭藝術學院攻讀攝影碩士。目前進行《白熊計劃》紀錄人類圈養北極熊與其所在處的人造地景,並試圖對觀者提出其所延伸的「動權」問題。

學歷
• 2009-2012 ∣ M.Sc., 電腦科學,台灣大學

Experience
• 2014 ∣ 共同創辦人/總顧問-Avocado Co., Ltd(酪梨有限公司)
• 2007-2009 ∣ 學術部長,數暗部長,副社長-台大攝影研究社

Awards
• 2015 ∣ YOUNG ART TAIPEI-Best Portfolio
• 2011 ∣ 法國PX3-金牌x2,銀牌x1,銅牌x2
• 2011 ∣ 法國PX3-廣告分類總獎
• 2011 ∣ 美國IPA-銀牌x1,銅牌x1

www.shengwenlo.com

實踐計劃的決心

「拍攝不同國家被圈養的北極熊。」簡單的一句話大家想到什麼?是悻悻然的白熊傳達地球暖化議題?還是毛茸茸的大熊露出可愛表情?答案是以上皆非!還記得YOUNG ART TAIPEI專家面對面評選後,攝影師朋友告訴我《白熊計劃》是必須現場觀看的作品,直到我站在巨幅輸出前,才終於理解影像所能乘載的強烈語意,靜默中挑戰刻板思維、客觀中道盡千言萬語,原來看似玩笑話的背後是17座歐洲動物園的足跡,是最深沉的動權論述,也是最堅強的實踐動力,年紀輕輕的羅晟文展示了照片媒材的極致可能,如果要我對比,那是德國當代攝影類型式的嚴謹,Candida Höfer、Andreas Gursky閃過腦海,我早已等不及和攝影師好好聊聊,聽他從發想到建構,如何將大家眼中的不可能落實為一幅幅精準提問。

▲ "Monde Sauvage", Aywaille, Belgium

▲ M Space藝廊現場大尺寸展出

「印象很深刻的是當我拍到第七個點,朋友問我是不是真的要拍世界各地的北極熊?這時候我才曉得很多人當我在開玩笑!」談到大型攝影計劃,最根本的問題永遠不是題目的獨特性,而是能不能在現實的囿限下,將原本的初衷一步步化為影像?對於這樣的挑戰,晟文向所有人證明了他的決心,採訪當天看著他熟練地操作簡報,從動物圈養機構、北極熊的分佈狀況,到成本控管、拍攝動線安排,縝密的細節規劃讓龐大的"Lifelong study"轉化為按部就班,用前製的耗時費力爭取拍攝時的最低風險。「全世界共有139個圈養機構,291隻白熊在人為環境下生活,既然不可能每個點都去,只能按距離、動線過濾拍點,最後我決定從歐洲開始拍起,以當地朋友的家作為中心點,將火車當天可以來回的點串成一條線,儘量在有限的成本內跑完最多的點。」透過交通動線的設計以及食宿上的省吃儉用,晟文一路由西歐拍到東歐,吃著和北極熊一樣的蘋果、麵包,三個月的時間走遍了15間動物園,用2,000多歐元完成了人們眼中不可能的任務。「前製作業做得夠,拍攝流程才能精簡;出國的時間少了,成本自然能夠壓低,一切都是環環相扣,關鍵在於前製必須投入足夠的心力。」


▲ Tierpark Hagenbeck (Hamburg), Deutschland

▲ 歐洲區白熊圈養位置圖(2014, 7月)

當然,即便前製再怎麼萬無一失,身處人生地不熟的國外難免還是會發生意想不到的狀況,其中最令晟文印象深刻的是比利時Aywaille Zoo。「當時我住在荷蘭阿姆斯特丹,一大早五點就要出門趕車,歷經了三趟火車、一趟公車,好不容易到達動物園所在小鎮,結果竟然還要花40分鐘步行上山,現場又遇到下雨加上玻璃阻隔,只能一手撐傘、一手把相機伸進玻璃縫,整個拍攝過程可說是一波三折。」這段敘述大概是「情理之內、意料之外」的最佳寫照,但如何減少交通上的不確定性?晟文以過來人的經驗提供大家一些建議,像是歐洲很多地方火車、公車一天沒幾班,當地人也不見得會講英文,所以出發前最好把班次都查清楚,再不然直接寫信問相關單位,避免路程上的耽擱影響到一整天的拍攝計劃。晟文用一句淺顯的比方總結:「想像一下每個點多待一天,15個點形同多花15天的住宿費,這些費用大概都可以去蜜月旅行了吧!」

▲ Zoo Berlin, Deutschland(看大圖)

白熊是動權問題縮影

除了鉅細靡遺的執行藍圖,專題如何發想也是令我感興趣的一環,我們都知道創作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白熊計劃》也不例外,從馬達加斯加動畫、卡夫卡的小說《學院報告》到Garry Winogrand “The Animals”、Candida Höfer “Zoologische Gärten”等攝影作品,晟文在拍攝前歷經了一段紮實而漫長的資料蒐集過程,秉持著論文般的考究精神,多方吸收靈感作為基模,從中找出最獨特的具體差異,最後才能換來言之鑿鑿的敘事力道。原來美感的背後是理性的支持,作品要全面,前期就要有足夠的涉獵,唯有知己知彼才能夠獨樹一幟。


▲ Zoo Praha, Czech Republic

話說回來,動物園裡的極地動物不只白熊,另外還有北極狼、企鵝等,為何作者選擇北極熊作為拍攝主題?對此晟文提到最大的原因就是違和,「記得當時我在舊金山動物園,看著肉食的北極熊拼命吃草,身旁的孩子跟家長們對於圈養環境議論紛紛,連小朋友都察覺到北極熊在動物園中的不合理,可見得一般民眾對白熊有相當程度的共鳴。」這種共鳴是顯而易見的荒謬,冰山彩繪、優養化水池與炎熱天氣,北極熊在任何一座動物園都象徵著矛盾,衝突的背景促成他將白熊議題發展為攝影計劃。「既然要做攝影專題,視覺衝突就必須強烈,北極狼象徵性不足,至於企鵝圈養環境視覺差異太小,一成不變的昏暗室內難以呈現出對比力道。唯獨白熊與眾不同,大家只要一養北極熊創意就來了,假山、白漆、海豹浮板,五花八門的造景遍佈世界各地,這些不搭的場景成為照片中很好的素材。」除了題材上的衝擊性,樣本是否能反映更大的動權母題也是晟文的考量因素,由於北極熊既是異地動物[1]又是明星動物[2],再加上適應上的問題[3],能夠精準刻劃當代動物園的種種爭議。「就像類型學的研究方法,鎖定白熊單一物種是為了探討更宏觀的面向。」換句話說,觀微知著是《白熊計劃》的真正用意,細膩的文獻爬梳、取材設定是為了將背後的動機準確描述,藉由物種代表性讓大家意識到龐雜的觀看與圈養議題。

[1] 異地動物指的是動物園收養棲息地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動物,例如南北極的企鵝、北極熊,或熱帶地區的大象等。圈養異地動物往往需要昂貴的溫控裝置,變相促使碳足跡增長。

[2] 明星動物為動物園內特別受遊客歡迎的動物,像貓熊、北極熊、無尾熊等。明星動物常常得到較多的圈養預算,造成經費分配不均。

[3] 貓科動物、大象等大型動物經常出現生理或心理上的疾病,導致後續衍伸的照護問題。

▲ Bremerhaven Zoo, Deutschland

客觀中的深切反思

檢視過往作品,許多攝影師會捕捉各種動物的憂鬱神情,藉以傳達動物園禁錮的不自由,像是Gaston Lacombe的Captive系列,或Eric Pillot鏡頭下貌似悲傷的動物們,若對照《白熊計劃》,客觀視角的背後是否也隱含著相似的反動物園主張?針對我的問題,晟文從手法上的差異回應,以往的動物園影像經常聚焦於擬人化的行為表情,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就像阿河掉了眼淚,這些情緒終究是人類的主觀投射,攝影師說了一則故事給大家聽,而不是呈現真實給大家找問題。「我只要將熊呈現在地景中就能發揮作用,不需要刻意強化抑鬱表情或負面形象。因為圈養環境好比充斥著觀眾的舞台,而《白熊計劃》之所以存在些許熊的動作,是為了在客觀的架構中,注入幾分戲謔、幾分憋扭,甚至幾分『趣味』。」事實上晟文並非動物園反對者,他只是想藉由詮釋上的曖昧性讓大家思考,異地動物、明星動物不應該是理所當然地存在,小小的觀賞行為也許會讓動物付出巨大代價。「白熊並沒有在瀕危動物名單中,這幾年野外估計還有20,000~25,000隻北極熊,所以圈養是為了保育?還是為了滿足人類的觀賞和征服慾望?這點大家不妨思考看看。」


▲ Zoom Erlebniswelt, Gelsenkirchen, Deutschland

聽到這裡,電影《楚門的世界》躍然腦海,晟文指著比利時Aywaille Zoo那張照片,告訴我們人生如戲的場景每天都在動物園上演。「影片中出生於劇場的男主角從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長怎樣,直到開船逃跑時才發現大海和天空原來是攝影棚造景;北極熊的生活何嘗不是如此?在動物園中土生土長,他們沒見過極地、分辨不出冰山真假,生命宛如舞台,舞台卻又是他們賴以為生的家,劇場與家庭的衝突濃縮在圈養帷幕中,差別只在於北極熊無從逃脫,終其一生註定要在人類的觀看下生活。」或許某種程度上,晟文的作品指涉著自我觀照,當我們看著電影感嘆真實虛假,是不是也一邊親手複製著荒誕情節?反思是我從《白熊計劃》中看到的作品力量,提醒我們二元對立中隱晦的一體兩面。「在台灣,對抗爭議往往是短暫、片面激情,充斥著速食式的社會關心;但我想要換種方式,試著扮演一個安靜提問的角色,讓觀眾察覺到自己不曾留心的矛盾,進而喚醒大家對動權議題的長遠關注。」綜觀系列影像,抽離了情感、抗拒拍攝主導的同情,思考遠比反對重要是他再三強調的核心價值,言淺意深取代大聲疾呼,每一幕客觀都在挑戰人與自然間的習以為常。「動物園裡有完善的醫療照顧,北極熊的壽命有時候反而比在棲息地長,但活著的意義是什麼?這才是值得討論的事。」晟文補充道。

▲ Highland Wildlife Park, Kincraig, Scotland

從細節鋪陳敘事

建構了完整的創作脈絡,緊接著要面對的是拍攝上的難題,而首當其衝的莫過於再現簡單的「客觀」二字。「以歐洲區來講,這個系列是在拍北極熊與人造地景的組合,若要處理地景語彙,精細、工整的構圖風格是比較適合的作法,所以高畫素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唯有足夠的描述力作底,才能夠創造身歷其境的觀看氛圍。」我們常說越簡單的事物越難,客觀紀實的背後往往是更審慎的全觀考究,尤其在攝影技術琳瑯滿目的今日,如何善用科技發揮敘事內涵反倒成為攝影師的甜蜜考驗。「很多人都以為現場的巨幅輸出是單張拍攝完成,其實每張照片平均拼接約20~30張,只不過我將作品控制在一般常見的畫面比例,對觀眾來說會直覺地認為這是『一張』相片,不像寬景接圖可能會讓觀者分心於拼接形式。」對照這番說法,現場的觀看行為無疑是晟文最完美的驗證,當大家由遠而近端詳著碩大地景、搜尋著白熊蹤影,我們彷彿暫時離開畫廊,在擬真的細節及影像包覆中神遊了各國動物園,這一切歸功於高畫素拼接,最直接地體現了照片媒材如臨現場的威力。「紀實攝影就是要明確地表達出發點,花俏的技術有時會讓受眾產生雜音,例如重度HDR究竟是畫還是照片?高對比黑白是怎麼後製的?我不希望觀者『想太多』,喪失了專注於作品的解讀能力。」簡單來說,包括視角選擇、後製拼接在內,所有的拍攝手法都是以貼近真實為目的,而非喧賓奪主干擾到照片本意。


▲ Wuppertal Zoo, Deutschland

至於拍攝過程該注意那些環節?晟文提到天氣是接圖非常重要的關鍵,大家可能會納悶為什麼作品中的天氣看起來都不是很好?主要在於低反差有利於細節呈現,由於地景在這系列照片中是很重要的元素,大太陽下對比過重,會導致暗部陰影太黑、亮部白熊過曝,反而無法傳達出作品重點。此外,拍攝上最大的困難就是經常需要隔著玻璃,一邊要避開反光問題、一邊得單手握相機連續拍30張高畫素不手震,這就是為什麼一張照片要處理6~7小時,因為拍攝環境就是非常大的挑戰。其他像是現場光影隨時會變,必須快速反應以免接圖困難;還有漫長等待下的體力負荷,「《白熊計劃》並不是一個出國玩的旅程,如果你當過兵,可以想像成三個月的演習,充滿了體力和心力的考驗。」晟文的影像證明了質感藏身於細節,作品的完成囊括了前期到輸出的處處留心,拍照追求的不是通則,而是過程中是否能讓技術、器材適得其所,用精準的語彙詮釋創作理念。

▲ Zoo Brno, Czech Republic

隨著一張張相片映入眼簾,最後我的視線停留在一段動態錄像[4],或許是發現我的好奇,晟文一邊播放著影片、一邊向我解釋著動態影像的敘事角色。「靜態作品和錄像各擅勝場,像平面攝影可以透過描寫力刻劃地景;反之動物行為較適合錄影呈現,而這段動態錄像就是為了補強靜態照片的不足。」畫面中只見北極熊來回踱步、游泳,在快轉的節奏中不斷上演著重複機制,這時候我突然想到手法上的差異性,不同於靜態影像旁觀式地記錄,為何選擇用壓縮時間軸的方式呈現錄像?「圈養動物經常有所謂的刻板行為(stereotypical behavior),反覆做同一件事代表他們承受相當程度的精神壓力,但入園民眾可能因為待的時間不夠長,看不到北極熊的重複動作;又或者他們不以為意,覺得這是一種表演方式;唯有快轉能夠濃縮強化,讓大家更容易了解圈養動物的刻板行為。」雖然聽起來有點諷刺,因為北極熊來回繞圈讓晟文得以完成創作,但作品出發點終究是一樣的動權論述,無論手法主觀與否,都是最真實的動物園景象再現。

[4] 動態錄像《大白熊進行曲》聲音為晟文和作曲家鄭伊里共同創作,記錄歐洲區北極熊之刻板行為,將影片準確對合數位聲音,利用白熊之特色動作設計並驅動聲響。

▲ The March of the Great White Bear/《大白熊進行曲》-四頻道有聲錄像。

活著就有發展創作的潛力

當訪談接近尾聲,閒聊中我問晟文有沒有拍攝其他地區動物園的打算?「歐洲國家重視動權,第一階段作品足以代表全球嗎?」沒想到他只是笑了笑,告訴我第二階段的中國計劃即將展開,這樣的回應一路訪談下來似乎也不意外,眼前的攝影師可以用4個小時的等待換取1分鐘的最佳天氣、耗盡一上午只為了等北極熊醒來,他的實踐精神一以貫之,儘管抽樣結果宛如遙不可及的極大值,面對動權,卻始終有著千萬人吾往矣的堅持。或許《白熊計劃》可以用「不同國家動物園的北極熊」一句話總結,誠如貝克夫婦以各地水塔為題持續記錄四、五十年,但簡單不代表容易,回歸源頭,攝影藝術需要的是不斷拿起相機的熱忱,問題在於我們想要維持這份熱忱多久?我們用什麼方式延續熱忱?


▲ Rotterdam Zoo, The Netherlands

關於這點,晟文和我分享了他整理文章的習慣,瀏覽網頁的過程中我見到了他對Cindy Sherman、Andreas Gursky、杉本博司等多位攝影師鉅細靡遺的介紹,從生平到上百張作品鋪陳,在清晰的脈絡架構中你會了解天價藝術作品是怎麼來的,在什麼樣的心境下拍出這些照片。「例如Gursky的萊茵河,很多人第一時間覺得他賣太貴,但大家不了解的是Gursky創作這幅作品時剛在美國、德國完成了幾場個展,正處於藝術家最顛峰的狀態,他卻選擇在這個時候調轉鏡頭面對他的家鄉,用最純淨的語彙刻劃他生活了40年的地方,如果你去過杜塞道夫、站在拍攝地點,你就能理解這張照片是用家的角度最真誠地再現,對照盛年返鄉的背景,這是一件令人非常感動的事!」聽著晟文談這段故事,我想到的是大家最常出現的問題,要怎麼拍好系列影像?靈感從何而來?我們都覺得藝術高不可攀,但在攝影媒材普及的今天,中間的距離也許是自己造成的,我們是否曾認真感受、理解一幅作品背後的來龍去脈?「每一張照片的註解不是旁邊那幾行字,而是攝影師的人生,若你願意親近他們的生命故事,你就能用全觀的角度鑑賞藝術。」說到最後,自己才是最大的受益者,藝術創作追本溯源就是你的生活,只要從生活中找到按下快門的熱情,活著就有發展創作的潛力。「規模不見得要像《白熊計劃》,只要你願意多想多看,題材永遠在你身邊。」

▲ Tiergarten Schönbrunn Freunde, Wien, Aust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