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於英語島English Island 2015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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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英國作家路易斯.卡洛爾(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夢遊奇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雖是一本童書,歷來卻引發文學評論者種種不同的解讀,其中一種讀法著眼在其中的人與動物關係:人不但不是高高在上的,反而和動物的地位有著逆轉的可能,例如體型變小的愛麗絲面對可愛的小狗時也得退避三舍以求保命,還曾驚嘆於一切變得好奇怪,連一隻兔子都可以差遣她(“How queer it seems,” Alice said to herself, “to be going messages for a rabbit!”)。如果我們了解達爾文所提出的演化論如何影響了人們看待自身與其他物種的方式,就不難明白何以會有評論者會往這個方向解讀故事了。
達爾文的《物種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在當時動搖了「人是其他萬物的治理者」這樣的特殊地位,而當忽大忽小的愛麗絲與各種動物邂逅時,我們不正看到了人被拋進(他原本就屬於的)生物圈裡,和動物開展出不同以往的關係?喜歡這種閱讀角度的讀者還可以從故事裡竟出現已絕跡的多多鳥(Dodo),來印證作者對生態的關切;而負責插畫的坦尼爾(John Tenniel)為「黨團會議賽跑與長故事」(A Caucus-Race and a Long Tale)一章所作的插畫中,讓猴子在聚會中軋了一角恐怕也非偶然,畢竟「猴子是人的祖先」就是當時達爾文所投下的震撼彈。
如果要進一步談卡洛爾如何在故事中反思了人與動物的關係,自然不能忽略那隻懷疑愛麗絲想偷蛋的鴿子;就算讀者不把這隻憂心子嗣不保的母鴿解釋為卡洛爾對當時已瀕絕的旅鴿(passenger pigeon)的關懷,還是會發現愛麗絲與鴿子的互動絕非傳統中人與動物間的宰制關係。故事中愛麗絲因為吃下了神奇的蘑菇,脖子竟長到足以穿透樹叢,因此原以為找到了安全藏身地點的母鴿把她當成了蛇,忍無可忍地抱怨:「好像孵蛋這事本身不夠麻煩似的,還得讓我日日夜夜防範著蛇」;而當愛麗絲努力澄清自己是個小女孩時,不肯相信的母鴿則回答,「我猜妳再來還打算要告訴我,妳從沒吃過蛋吧!」(”I suppose you'll be telling me next that you never tasted an egg!”);被這麼一問,誠實的愛麗絲雖然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吃過蛋,但仍想試著讓母鴿理解,即使小女孩和蛇一樣都會吃蛋,也不代表她是蛇,只是母鴿顯然不接受這說法:「如果小女孩也吃蛋,那麼她們就是一種蛇」,母鴿更接著表示,吃蛋的小女孩和蛇沒有兩樣,所以愛麗絲到底是小女孩還是蛇?這問題對牠來說根本無關緊要。「這對我來說很重要」(”It matters a great deal to me.”),一度沉默的愛麗絲這樣回應母鴿,並且用自己「不喜歡吃生蛋」(”I don’t like them raw.”)來證明她絕對沒在打鴿蛋的主意,也才結束了這場人鴿之間的唇槍舌戰。
這段看似搞笑的對話其實開啟了我們思考動物倫理的可能: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有太多需要依賴/利用動物的地方,更不用說對大多非素食者而言,奶蛋肉類都是來自動物,我們終需面對「動物利用者/剝削者」這樣的身份。若是如此,思考動物倫理對動物又有何意義?如果動物終究會因我們而犧牲,我們是怎樣的人,重要嗎?用愛麗絲的方式來思考,答案就是,對我們自己來說,這很重要!因此,儘管再怎麼節能減碳對瀕危的北極熊來說可能幾乎沒有幫助,我們依然該做這件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因此即使友善畜牧下的經濟動物還是會變成盤中飧,我們仍有必要盡可能減少牠們的痛苦;因此就算收容所裡無人領養的貓狗最後難免一死,志工們在牠們生命最後時光的送暖仍舊有其意義……。因為有了這些不問結果、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執著,我們才可能去思考自我對他者的倫理責任。
文學想像的動人之處,或許就在於總蘊含著這種思考的契機,不論是雋永的經典文學,或是如《愛麗絲夢遊奇境》這樣看似平易的童話,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