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8日 星期日

生活進行式/一黏蠅板的人命

2015-02-08 聯合報 文/林力敏

我目光順著移往旁邊那片似散落殘骸的一顆一顆黑點,發覺黑點原來不是風沙,全是細小蒼蠅,全是生命──黏蠅板活了起來……

圖/Tank

〡諸昆蟲黏陷一紙〡

阿姨近年在鄉間買地農居,背倚青山,前擁小溪,我們家偶爾造訪。

經整地耕耘,農地欣欣向榮,有紅菜、青蔥、芋頭、地瓜葉、空心菜等,但我最留意的倒是黏蠅板。

黏蠅板是一片鮮黃的長方形,兩個巴掌大,綁於瓜棚頂或竹竿頭。我湊近其中一片,瞧見一顆一顆不明黑點,小蒼蠅四處散布,大蒼蠅零星陳屍,瞪著墨綠猙獰複眼,自然是死不瞑目,滿腳纖毛襯著鮮黃底色清晰可見。

我頓時覺得噁心,但仍耐著性子多觀察一會兒,發現一隻橘底黑點瓢蟲,兩片薄翅歪斜狼狽,外殼左右兩半,左半殼微微隆起,右半殼整片往右上方掀起,我見狀想起堂弟幾年前指甲撞傷掀開的畫面,不再作噁,反倒稍感難過。隨後我察覺旁邊有隻蒼蠅在動,發現一隻在動以後,好幾隻全動起來──我原先竟然視而不見。

我感到震動,去找其他黏蠅板。細瞧,原先小蒼蠅外觀相同,漸漸轉為不同,簡直各形各色(原來蒼蠅如此多種),還有蜜蜂、蜻蜓、蚱蜢等諸多昆蟲。我緊盯黏蠅板邊緣的另一隻橘底黑點瓢蟲時,姨丈走過來說:「你在看的那隻是假瓢蟲。」我聽完發覺牠跟一般瓢蟲確有細微差異,就像雙胞胎,外人分辨不出誰是誰,但親密相處的身邊親友總能看出個中分別。

「我帶你去看個有趣的。」姨丈見我有興趣,帶我走往臨溪的土岸。我們來到一處塑膠棚,棚下有沙,散布小洞。「你知道這片沙子下面有什麼嗎?」姨丈問。「不知道。」我心虛回答。「沙子下面有一種叫作蟻獅的昆蟲,長大以後看起來像蜻蜓,稱為蟻蛉。」姨丈說。我恍然明白剛才在黏蠅板上看見的不是蜻蜓,而我何其無知。

我匆匆趕回黏有蟻蛉的紙板,只見一大架墜機殘骸般的蟻蛉,翅膀左右張開,整隻是十字架形狀,淒涼,但莊嚴。我目光順著移往旁邊那片似散落殘骸的一顆一顆黑點,發覺黑點原來不是風沙,全是細小蒼蠅,全是生命──黏蠅板活了起來。目光再移,蟻蛉左下是一隻肥嘟嘟的蜜蜂,拿草桿一碰即拚命振翅嗡嗡,在求救。不知牠還要多久才會餓死。我想像我自己痛苦餓死的過程,決心救牠。

〡救與不救的掙扎〡

我拿草桿想把牠撥離紙板,左撥,右撥,但牠始終緊緊黏在原處,腳跟身體都黏死,只能偶爾發狂振翅,再恢復死寂,發狂振翅,再恢復死寂,還有右後腳偶爾抽搐掙扎。我多撥幾下,翅膀左上角硬生生破開,較小那片黏住板面,接著另一小片殘散薄翅也黏上去。最後我只能接受事實:我救不了牠,要牠不受苦就得殺掉牠。

我湊近看牠晶亮的眼睛,裹著毛衣的胸部,三條淡淡黃線的腹部,整隻像是襁褓的可愛嬰孩。「真是對不起。」我喃喃的說,接著狠下心,抓緊細小草桿,使勁戳牠的腹部,一下,兩下,四下,戳至整片腹部癱癟凹陷,接著再戳胸部與頭部,脆弱破開聲響從草桿掙扎傳至指頭,一陣陣令人心麻的求饒微顫,也紛紛咬上指尖。眼睛光芒熄滅,嗡嗡聲停歇,細腳靜默。牠死了。我眼眶酸澀。

下一刻我想到,為何只救蜜蜂?牠周遭仍有數隻垂死蒼蠅,為何不救?我終究還是偏狹主觀。

我放開草桿,凝視那隻蜜蜂的肅穆屍首,黏蠅板在眼前乍然變大再變大,一隻隻昆蟲不再無名,而是有名,我不願再誤把假瓢蟲當作瓢蟲,甚至想像牠們一隻一隻有名字,有面孔,有各自的人生(或曰蟲生),整片黏蠅板是大屠殺現場。

四周青山鬱鬱,綠水潺潺,瓜果蔬菜欣欣向榮,滿是自然美與農家樂,但如今我看見一塊塊黏蠅板,一塊塊墓碑,上面黏著蟻蛉十字架,睜著一顆一顆無法流淚的眼睛,一張一張無法言說的嘴巴。不必遠赴非洲體會貧瘠窮苦與命如草芥,在這裡,在這片靜謐安寧中,就有一塊塊生死線上的掙扎凋零。

後來大家過溪至附近爬山。我拾級而上,仍想著黏蠅板,但板上昆蟲漸漸變形,變得像人,在掙扎,在求救。我明白我救不了牠們,而我肚腹裡分分秒秒有大腸桿菌等生命在繁衍與死去。救不了,救不盡。這是自然。

但從此我知道蟻獅,知道蟻蛉,不時覺得我也黏於黏蠅板,與萬蟲平等,在死亡或什麼黑暗面前,奮力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