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7日 星期六

植物藝術中的跨物種反思

【唐葆真 專欄】


最近北美動物研究界中常聽到有人提起「植物研究」(critical plant studies),並提出這兩個領域間可能的對話空間。從很多角度來看,動物與植物在傳統人本中心思維的哲學論述中所扮演的角色的確頗為類似,例如兩者常被認為是完全的客體(與商品),皆無法感受痛苦、不俱情感、不俱語言、無法回應或回視人類的凝視。隨著動物研究的興起,這樣的論述受到挑戰,人們重新思考並質疑這些傳統哲學觀點下對真實動物的歧視,以及文學、藝術、大眾媒體再現動物時的盲點。學界與大眾對動物的思考或許開始轉變,但這樣的現象卻未延伸到對植物的認識上,甚至許多立場較為激進的動物研究學者也少觸及該領域。當然,動物與植物天差地遠,動物研究學者對植物不感興趣也無可厚非,但不少動物研究學者選擇避開談論植物的原因卻是與人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相關。試想,在素食文化尚未普及之際,進而伸張植物權,那人類到底要吃什麼才好?


我對植物研究了解不深,對於該逐漸興起的趨勢也持觀望保留態度,但我觀察到近年來不少藝術家將創作焦點轉向植物,不少有趣的作品皆聚焦植物的各種特性,這或許不失為一個開始認識並思考植物問題的管道。

Edward Steichen with delphiniums (c. 1938) 圖片來源
再現植物在藝術史中從來沒有缺席,各式植物或出現在畫中作為背景,或作為山水畫的主角,十九世紀靜物畫傳統下的植物更被賦予各式複雜的宗教、(浪漫)思潮等象徵意涵。歐美當代藝術使用植物的例子可以追溯到1936年六月紐約現代美術館的 Edward Steichen’s Delphiniums 展覽,其中展出同時身兼畫家、攝影師、策展人等角色的 Edward Steichen 所培育與養殖的各色開花中的飛燕草。這是紐約現代美術館第一次在展場中放置植物,但熟悉美術館運作的人都知道,植物可能散播的粉末與吸引的昆蟲對於傳統藝術品有害無益,可謂與遊客帶入的食物並列美術館頭號大敵。美術館展間設計所控制的溫、濕度,以及光線也不利植物生存。該展覽未充分考量這些因素,導致美術館與作為藝術品的植物無法和諧共存,反暴露出兩個系統間的衝突。展覽一周後草草結束。

The canary in Lexington, KY. 圖片來源
有別於 Steichen 將植物當作室內裝飾擺放展間,當代藝術家展示的植物藝術多半圍繞著一個中心議題,不少人選擇聚焦的議題為「溝通」。巴西裔美籍藝術家 Eduardo Kac 於1994年展出的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便設計讓相距六百哩之外的一隻籠中金絲雀與一株黃蘗透過聲波與電流間訊號的轉換相互對話。在其中一個端點,人類接近或逗弄金絲雀讓牠產生各種不同的聲音反應,金絲雀的聲波被儀器記錄下後轉換為電子訊號,並傳送至另一端點中至貼於黃蘗葉上的電極。黃蘗對於電子訊號的反應則在傳回金絲雀那端後再度被轉換為聲音,金絲雀有時聆聽有時回應,兩者每天可以對話好幾小時。人類、動物、植物間透過此設計間接產生聯繫。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名稱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直接指涉英國啓蒙哲學家 John Locke 探討人類知識的同名著作,Kac 欲藉由動植物溝通的主題來反思人類在網路時代剛興起時的溝通模式之意圖相當明顯。

Guto Nóbrega, “Breathing” 圖片來源
2009 年時巴西藝術家 Guto Nóbrega 繼承 Kac 的母題,在其作 Breathing 中進一步跳過動物的中介,直接討論人類與植物間的近距離互動。該作將一株植物接上一套複雜的電子儀器,該儀器上設有燈光、機械手臂等裝置。藝術家在植物旁製造或供給植物煙霧、火焰、水等元素,或對植物吹氣,或改變室內燈光等種種環境因素。機械裝置便會在植物接受刺激的當下,透過燈光的不同顏色與機械手臂的運動具象化植物的內在反應,每種刺激所對應的反應各異,不同的人所施加的刺激程度也有所差別,各種變因的交互組合因而增添植物反應的複雜性。這樣的藝術創作除了討論跨物種溝通,也旨於探索如何「再現植物內在」的方式,更同時幫助生物學界對植物行為的研究,進一步模糊藝術與科學之間的分野。

growth rendering device 圖片來源
美國藝術家 David Bowen 在 2007 年展出的 Growth Rendering Device 則探討植物的「動態」。西方有一哲學傳統貶抑植物地位,原因是因其「根深柢固」不會動。這原因相當荒謬,任何稍有常識者都知道植物當然會動會生長。不過,具體了解植物怎麼運動的人或許不多。Growth Rendering Device 便旨於再現此過程。該作將一株置於水瓶中的植物以機械裝置懸空固定,裝置上設有感光列印機,擺設位置貼近展間牆壁,牆上貼有一軸白紙,裝置最上方則設有燈光供植物照明。牆上白紙每二十四小時會稍微朝水平方向移動,每次移動時,裝置上的列印機便會將植物投影於牆上白紙的影子塗黑。經過多日後,植物每天生長的一連串過程便被記錄下來。比較每日影像間的差異,植物的生長、運動過程一目了然。

也許是記取 Steichen 當初無法掌控大量植物與美術館空間互動的教訓,當代藝術家們的植物創作多半以一株植物為單位。這個特點固然反映執行植物藝術上的方便性,但從藝術史的美學角度來看,以一株植物為主角修正了眾多繪畫傳統。其一,此特點有別於地景/山水畫(landscape)中描繪大量植物以呈現大自然之崇高與壯美的想像,一株植物的個體性因此被加以彰顯。其二,此株植物不再是靜物畫傳統中充滿象徵意義的圖像學標記,而是會成長、運動,也會隨在外界刺激反應並與外界互動的真實植物。但我想最重要的是,這些藝術家們的創作動機不是為了要達成如伸張植物權或提倡植物研究等鴻大目標,而是透過他們的創作來提醒人們留意身旁各種生命體中未被注意到的豐富可能性,而「溝通」與「運動」等可能性更是超越物種的:人、動物、植物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