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8日 星期日

斜陽下,我的小文鳥

【安石榴 專欄】

那年,我是小學高年級生,是個孩子,也不算是孩子。我不清楚與我同齡的女生有怎樣的成長階段,而我,現在回想起來,應處在成人與兒童之間的灰色狀態。月經在開學前幾天突然降臨了我,我感到自己無法再偽裝成純潔的小女孩了。突然間降臨的命運,還包括暑假時從南部村鎮搬到北部都市、媽媽謀得小學代課教師職位,而且就在我將要就讀的小學。關於這點,我應該要有些什麼感受才對,不過似乎沒有,我回想不出是否曾經喜歡與媽媽同校。變化是劇烈的,因為我們好不容易與爸爸住在一起了。我也不記得對團聚有無期待或是興奮之情,畢竟,我與媽媽困居南部的日子,爸爸極少同我們住上幾天,他嚴肅的神態老使我有些不自在。「無論如何,總算有自己的家了……」火車上的媽媽幾次滿足的嘆口氣,喃喃說道。我多少感覺到媽媽想脫離外公外婆的掌握,而我卻一點也不體貼她的心緒,一心只為分離而哭泣:難捨我的好外公好外婆、養了一個月的小黃鴨、那座一條龍式的磚屋。我一直以為此別即為永別,一輩子不再相見。在火車月台的送行,看起來像喪禮,媽媽也哭了,她是真的難受。所以哭泣難過是真的,為脫離父母親而歡快也是真的。我目睹這場矛盾,並不困惑。我與媽媽先搭火車北上,隔天貨運會把打包的衣服和雜物送達。帶上火車的行李不多,我一小袋,媽媽一大提包,還有一個硬紙鞋盒,那鞋盒被珍重的放在座位底下,她不時探看是否還在。


新學校對面曲折的巷弄頗為紛亂,我從沒見過如此恣意生長而密密攀附的屋子,這群房屋彷若活物,滋生出更多房屋,屋子與房子隨機組構出好些扭曲小路。開學第一天我迷路了,只好走回校門口重新來過;第二次似乎走對了轉角,不過那轉角是否正確?我沒把握。因第一次的迷途,我便已陷進恐慌與迷離,全身飄飄忽忽,感覺成了半透明、軟趴趴的鬼影。最終,我雖「回到」了那似乎是家的家,思緒仍然恍惚,有點兒懷疑那真是我家。但擺設、格局都是似曾相識的,無法全盤否認(也無法全盤接受)。不過,我失去走回學校再重新來過的勇氣;我擔憂走不到學校,害怕從學校再也不能走回到「家」,而會到另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連「家」都不是的地方。雜亂的巷弄把空間攪混了,可能擰緊也可能旋鬆,或許連時間也變了形。

沒幾天,媽媽說放學後想散步,我走在媽媽身旁,她不讓我拉她的手,天熱,她嫌我手心都是汗。我提著剛買的要餵給小文鳥的小米,甩啊甩。媽媽走得慢,似細細品味兩旁的住家風情。這些公寓看起來類似,種的植物也類似,不外是盛開的九重葛、各式蘭花、茉莉、螃蟹蘭、過了花期的杜鵑,我看得頭昏眼茫,而媽媽看得有滋有味。一個二樓陽台掛著個鳥籠,裡面有隻不知名稱的綠色小鳥在快樂啾鳴。快逛到巷底時,美勞老師推開一扇紅色大門走出來,手上拎著一包垃圾準備扔在巷子轉角的垃圾堆裡。美勞老師見到我們,有些吃驚有些開心,隨即與媽媽說話,他沒注意我,我彷彿不在。媽媽說她在散步,順便熟悉學校附近的環境,「沒想到遇見你……」「哦,我就住這個一樓,畫室也在裡面,上次和老哥提過。」「啊,原來你說的是這裡,我沒概念,這些小巷很雜亂……」老哥指的是我爸,他們讀同一所師專。我和媽媽搬到爸爸住處後,某晚美勞老師來家裡作客,媽媽忙了一下午,做了拿手的白菜水餃和一大鍋酸辣湯,還有爸爸買來的現成滷味。有豆干、海帶、豬耳朵。豬耳朵是一條條的細絲,一點也看不出耳朵的形狀。他們喝啤酒,我分到一罐七喜。我喝得慢,因為七喜的氣泡太激烈,我比較喜歡溫和的蘋果西打,但爸爸老不經心的買七喜給我。而現在的我喜歡啤酒。國產啤酒或愛爾蘭黑啤酒,它們的氣泡都好溫柔,綿綿的氣泡覆住上唇像嬰兒的親吻、像小文鳥的輕啄。喔,我曾有過一隻小文鳥的,我多麼想牠啊。那個晚上,不常抽菸的爸爸陪客人抽了許多菸。媽媽難得沒有發脾氣。美勞老師長得很好看,我們聽他說巴黎的「瑪烘」。他說那是法文,栗子的意思。他說冷天走在路上吃著糯糯的「瑪烘」,路旁樹木的枯葉飄落,那色調也是「瑪烘」,他說那個字也是咖啡色的意思。所以「瑪烘」既是咖啡色也是栗子。我還沒吃過栗子,當時想像著它們都是些咖啡色的、光滑的、長得狀似小小的心臟。他還說起巴黎的墓園,想到墓園我不禁在心底打寒顫。墳墓我見過,老家的田邊有許多,一塚接一塚,阿祖的墓也在那兒。下葬之前得在棺材上鑽兩個洞。外國人也在棺材上鑽洞嗎?我思緒翩翩,想像沾黏屍身的毛髮與黏液,彷彿親眼看見,不禁渾身發涼。他噴出菸圈,在煙霧繚繞中,睜大眼睛述說永眠於彼處的偉大藝術家,說他在誰誰誰的墓前流連不捨離去……。我不知道他說的誰誰誰是誰,然而當時的我深信他們一定是世界上重要至極的人物,生前也都像他一樣說話時眼睛閃耀著亮光。

那晚我覺得心緒激動、有點想哭、也想笑。他英俊、他知道巴黎、他帶給我一隻文鳥寶寶,我還知道他喜歡愛情。他的追求對象當然不把我包含在內(我雖暗自企盼,但有自知之明)。那晚他除了教我如何餵食雛鳥,沒和我說過其他的話,之後,他也沒有與我說過太多,我並不埋怨他。我看清他眼睛掃過媽媽的臉龐時,帶著的意味深長。我說不清,心底卻明白,因為那時的我已不能偽裝成純潔的小女孩了。

黃昏的巷子裡比巷外溟濛,流動繁密的日常生活瑣碎聲。美勞老師手一甩,手上的東西跌入壯觀的垃圾堆裡,驚飛巨量的蒼蠅,蒼蠅在斜陽下閃爍金光,既美麗又噁心,我被那景觀駭住。忘了怎麼道別的,反正我和媽媽一前一後腳步踉蹌趕回家,媽媽急著煮飯,我則擔心餓壞了小文鳥。我的小文鳥,我好愛牠,牠眼睛漆黑晶亮,雪白羽毛,嫩紅的喙。牠待在我的手心裡,我包覆牠,感覺牠的心跳,牠的心跳比我的心跳稍快,但不讓我有急迫感,反而快節奏的穩定頻率使我安下心。牠的小腦袋歪進我手窩裡,半瞇著眼看我,我握住鼓動的小傢伙,另一隻食指滑過牠精緻的頭顱,感到自己的心臟與牠的心臟搏動漸趨一致。我有個錯覺,彷彿手裡握住的是自己的心臟。我望著牠,淡忘轉學後的不適感與頗難追趕的課業。我多希望每天與牠待在家裡永不分離啊。就算過了那麼多年,偶爾將手掌凹成半球形,我還能依稀憶起牠的體溫、還有眼神,瞇著眼睛還能想像出牠亮得幾乎令人眼盲的白羽毛。其實我不怎麼喜歡美勞課,轉學後,我沒上過擅長的勞作,都是些素描、水彩類的課程。畫自己的手,畫隔壁同學的臉,隔壁同學畫我的臉。我討厭這件事。就算隔壁好心腸的同學不把我右臉頰下方那顆長毛大黑痣畫進去,也沒讓我好受點。美勞老師巡視到隔壁同學處,他看看我的臉,再瞧瞧圖畫紙,彎腰修正了鼻子弧度、兩眼距離,對於少畫上的痣,他並沒有添上去。我雖然鬆了口氣,但心底浮起的卻是淡淡的傷感。啊,我的小白文鳥,我老是想念待在家裡的牠。牠吃小米了嗎?牠喝水了嗎?牠想我嗎?多麼完美無瑕的小白文鳥啊。

放在火車座位底下的鞋盒裡裝有一雙公主穿的鞋子。粉紅色,上濛薄薄的珍珠光輝,鞋面棲停同色蝴蝶結。窗外流逝的風景雖美,但長途旅程一久,旅人容易恍惚,進而明白往後流逝的空間等同於流逝的時間,風景便喪失了吸引力。我哀求媽媽打開鞋盒給我看看。一張薄而半透明,絹印王冠圖樣與英文草寫字體的紙張,包裹著公主鞋。周遭充盈新鞋的皮革味。媽媽索性換上新鞋。白白滑滑的弧狀腳背優雅的弓在高跟鞋上,那鞋跟不是具侵略性的尖細鞋跟,而是公主會穿的那種,不太細,不很高,圓潤的,可以穩妥、親密的踏在任何材質的地板上、大馬路上、通往森林深處的小徑。就算是碎石路,只要謹慎的一步步踩出去,終究不會歪倒出洋相,會像高貴的公主在危急之際化險為夷(類似奧黛麗.赫本公主在《羅馬假期》裡掉了一隻鞋後終究沒有出醜)。媽媽有時穿上公主鞋帶我一起散步,她老是慢慢走,說那鞋有些咬腳。偶爾她也穿公主鞋踩風琴踏板。我個兒高,坐在最後一排,看不見媽媽的腳部動作。有時我去教職員辦公室找媽媽(那是在某天她要我別再去了之前),看過幾次美勞老師和媽媽說話,他倚靠辦公桌邊緣說著什麼,媽媽則低頭翻弄音樂課本偶爾低語。有次我翻見媽媽的教本裡夾著張與媽媽一個模樣的鉛筆素描。學期中,美勞老師點名一位高挑的女同學,小羅,說她長得好,要她到畫室當模特兒。她真的漂亮,肌膚白皙、髮色淡褐、比髮色稍深的眼珠。不知道那樣的褐色是不是他說過的「瑪烘」。小羅的漂亮能使迎面走來的路人精神一振,接著回頭久久凝視她的背影。我見識過。我與她一起過馬路,迎面走來的老先生在錯身之際彷彿目睹天啟,口唇微張直說「多麼漂亮……」。頓時小羅滿臉通紅,顯得加倍豔麗。她最貼近我幻想中公主的模樣。我聽媽媽和要好的同事提起,每周三半天課的下午與星期五放學小羅會到畫室,而且美勞老師付給她工資。小羅被老師點名後,我忽然察覺她的姿態不像我們這種半大不小的女孩。媽媽也覺得小羅特別吧,時常點她起來獨唱,她唱的時候媽媽往往呆呆的盯視她。媽媽從沒叫我獨唱,她把我當作組成學生群那個含混團塊的其中一個普通的構成物。她是如此,美勞老師亦是如此,其實在我生命階段的任何一位老師皆是如此。是的,這樣的人生的確挺輕鬆的。為何媽媽不特別關愛我,對此我不想深思,因我有模糊的自知,總是我的能力與外貌皆不夠出色之故吧。也就是這些日積月累的荒疏,難免有恨。開學後沒多久,媽媽給我鑰匙讓我自己回家。通常放學後家裡只有我和小文鳥,爸爸還在表框店裡工作。以前爸爸也是小學美勞老師,後來他不願意繼續從事此職,我從來沒問過他為什麼。我躺在床上發呆,小文鳥在我肚皮上走來走去,找到好位置牠就蹲下。但不管牠找到哪裡蹲下,牠都側著頭用溫柔的黑眼珠看我。我看見我的模樣在牠的眼珠裡。我彎曲食指伸向牠,牠跳上來,紅紅的腳爪涼涼的,穩穩攀抓手指。我把牠湊近鼻前,深深吸進小米、羽毛、糞便混合成的奇妙氣味,牠的喙在我的唇上點來點去,似親吻。

媽媽買來皮膚色的OK繃,她將OK繃貼在腳後跟,那兒被公主鞋磨破了一層皮。那雙鞋不好穿,媽媽還是穿。她挺固執的。外婆說,在百貨公司,媽媽一見這雙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繼續往前走,非要得到不可。一向說話苛薄難聽的外婆也無可奈何,只好付帳。以前我們住在南部小鎮,金錢全掌握在外婆手中,要買什麼都得經她允許。媽媽竟然賴著不走,我簡直無法想像。這鞋,我將來也是會穿的,如此漂亮的鞋,若因為咬腳而扔掉,多可惜。但我知道未來的我無法穿同一雙鞋。某天我試過了。那鞋我穿來剛剛好,所以等我長大了,腳太大而鞋會太小。不是割掉腳拇腳就是割去腳後跟,否則永遠塞不進去,而這兩者我都不願意,所以我當然不是灰姑娘,也不會是她的大姊或二姊。我永遠不會也不想成為故事裡的角色。隔天上學前,我用OK繃貼住黑痣。臉受傷了,所以有塊OK繃,這樣很合理;為了更合理,我在黑痣上抹一坨面速力達姆軟膏。覺得自己稍微美了點,在教室裡似乎頭也可以抬得高些。音樂課除外。我盡量把頭埋在課本後頭,不讓媽媽注意到。媽媽應該不會注意到。因為她越來越陷在自己裡面,無意識的彈著風琴,形在魂不在。老是彈同一首歌,野玫瑰,全班一遍一遍的唱;或是國歌,全班一遍一遍的哀鳴。媽媽茫然的眼睛既沒看小羅,也沒看我。有時媽媽沒做放學後的散步,回家仰躺在床上,長時間靜止不動,讓我老想起一個聽來的死亡畫面。那晚美勞老師提到他某個學長,也是個美勞老師,因長期酗酒某天暴斃在家,多日後鄰居發現從門縫滾出來的蛆與惡臭才報警。我擔心媽媽不是睡著而是死去了,所以握著小文鳥蹲在房門口觀察她的動靜,小文鳥知道我焦慮,安安靜靜貼伏在我的手心裡,只要我焦慮亂跳的心臟被小文鳥引導成牠的心跳速率,就能等到媽媽的腹部因深呼吸而起伏,然後我和小文鳥便同時放下心來。有天,我和小惠、阿金在外掃區與一堆落葉奮戰,沒時間抄小羅板書在黑板上的回家作業;回到教室,大家都走了,黑板被擦掉,只隱約知道是數學題。由於是星期三,我提議到美勞老師的畫室找小羅。得知我曉得畫室的位子,小惠和阿金立刻對我另眼相待,也親熱了起來。我帶她們走到有綠色小鳥的巷子,心中暗自得意。雖然到達之前走錯了兩個彎。綠色小鳥可能因天熱有一搭沒一搭的叫,轉角那兒依舊一堆垃圾與嗡嗡飛舞的蒼蠅。我和媽媽進去過,知道美勞老師家的大門有些故障,看似闔上,其實一推即開。我有把握小羅一定在裡面當模特兒賺錢,所以毫不猶豫推門而入。小院子很安靜,訪客通常把鞋脫在門口的塑膠踏墊上,不過那時只有美勞老師的皮鞋、一雙男用涼鞋和一雙與公主鞋一模一樣的高跟鞋,沒有學生型白布鞋。我們輕輕推開紗門走進幽暗的客廳,客廳比小院子更沉靜更深邃,我們好似置身於一張巨大的嘴裡。從房屋深處傳出怪異的、人所發出來的悶聲。小惠、阿金和我三人面面相覷,瞬間產生恐懼與尷尬的情緒。當時我不確知那是什麼,現在的我當然完全明白那是什麼。我有點怕,怕那幽暗與深邃,怕被發現或是被人察覺我發現了什麼。我當然知道那雙無疑是公主鞋,但小惠和阿金不知道。我拉著她們離開。輕輕闔上大門後我們在巷子裡奔跑起來,小惠一直咯咯笑不停,她和阿金湊近不知講些什麼,阿金與她再度瘋笑起來。有兩個比我們小點的孩子出現在綠色小鳥的陽台,兩人衝著我們大叫「痟仔,痟仔」。小惠破口回罵,我被她的氣勢嚇到,而阿金見怪不怪似的不以為意。接著小惠提議上我家打電話給同學抄寫題目。我第一次帶同學回家,小文鳥也首次見到我的朋友。冷不防的,小惠出手拔掉我臉上的OK繃,毛突然被撕掉,好痛。小惠和阿金有默契的大笑一陣,我也笑,覺得自己似乎與她們又更親近了。她們看我把玩小文鳥,與小文鳥親嘴,但她們對牠興味不濃,看不一會兒兩人躺到床上翻滾打鬧。小文鳥從來沒見過類似的場面,在房裡撲翅繞飛好幾回,似乎在尋找可棲身的清靜之處。我努力配合她們的遊戲,沒有心思注意小文鳥。我和她們躺到床上,阿金想要拉起小惠的上衣查看她的胸罩,因為小惠宣稱她穿的是成人款的。其實我的也是成人款的,是媽媽分給我的。但我不要別人檢查,所以緊緊抱胸護住。她們見我這樣,便一人拽我的手、另一人拉我的衣服往上撩。小惠尖聲喊叫「強姦啊,強姦啊」,阿金也跟著喊。我抵抗著,嘴裡什麼都喊不出來。後來三人都累了,躺在床上盡是傻笑,小惠把掉在地上的枕頭撿起來放好,腦袋重重壓在上面繼續乾乾的笑著。我把捲在胸口的上衣拉好。沒多久她們離開了,什麼電話也沒打。她們離開後我只有驚魂甫定、劫後餘生之感,這種時候我需要我的心臟、我的小文鳥。可是牠不在我身邊,房裡沒牠的身影。客廳、廚房、爸媽的房間,到處都沒有。我怕牠趁我開紗門時飛到陽台,不過陽臺也沒有。我疑心小惠和阿金搗鬼把牠給偷去了,或者牠竄到陽台飛走了。為了鎮定下來,也怕挨罵,我先收拾凌亂的房間,疊好棉被,把枕頭拿起來拍好。然而就在枕頭底下,不幸的,小文鳥就在那兒。牠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歪脖看我。那是個非常不對勁的姿態。我輕輕捧起牠,把歪歪的頭扶正,放手後牠的腦袋又歪歪的垂到一旁。我知道牠就要死了。牠的眼睛昭示一切。當死亡靠近我們時,不用後天學習每個人都能領會;那,就是死。我只能把牠握在手裡,陪著靜待閉上眼睛的時刻。可我不情願。恐懼與憤怒從腳底燃燒上來,我盯著手錶指針,想用念力將時針、分針給倒轉回去,我全心全意希冀放棄自己五年或者十年、二十年的壽命來換取,我覺得自己用不上那麼長的生命,只希望指針逆轉。但是沒用,無論如何全心全意,該死的一刻,牠的心臟還是停止了,而我充塞罪惡感的心臟仍持續跳動著。牠不該死的,或者死的應該是我。我希望是我。我單手握住牠的屍身,另一隻手到處尋找紙盒。我像被切成左右兩半,各自動作著、分裂著。最終家裡只能找到公主鞋的鞋盒。死者為大,我將它布置成小棺材,把我所有的手帕摺好鋪墊進去。小文鳥躺在裡面,閉緊雙眼,鞋盒對牠來說還是太大,牠越發顯得孤苦無依。我凝視屍身好一會兒,但奇蹟依舊沒有顯現;就像時針不會倒轉,牠的胸部平靜仍無起伏,眼睛依舊緊閉。我的心空蕩蕩。我把那張半透明的、印著王冠與英文字的白紙覆在小文鳥身上,像半透明的蚊帳。紙盒本就有兩個通風的圓孔,所以小文鳥的棺材已經有洞了,一旦牠被埋起來,很快就能塵歸塵土歸土。後來我走出家門,往綠色小鳥的巷子走去。我走上綠色小鳥二樓的家。公寓樓下的大門沒關。那個年代,許多大門往往都不關,方便人們進出。我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去那兒,之前在陽台亂嚷的兩個孩子已不見蹤影。我從二樓樓梯間的窗戶望出去,黃昏的橘太陽將戶戶陽台上的鐵窗反映得閃耀生輝。本是破陋的巷弄,此刻華麗了起來。家戶的活動聲響在金光下融化,化作成團成塊的耳鳴。後來,我也忘了是怎麼走出那幢公寓的,當清醒過來,我已靜靜推開美勞老師家的紅色大門,綠色小鳥在不遠處大聲鳴囀。腳踏墊上還是三雙鞋。小院子還是靜謐。客廳還是幽暗深邃。但我沒有推開紗門走進去。我只是拎起公主鞋走出紅色大門。夕陽有一瞬間轉換成暗紫色調,綠色小鳥不再啁啾,整條巷弄的動靜、聲響被某個比人類高等的透明存在給取走,景觀被壓扁;我像走在一張明信片裡。我把那雙鞋扔進垃圾堆凹處,蒼蠅被驚醒,成群撲拍著金色小翅。巷子隨即醒轉,接續先前被制止的動靜。綠色小鳥仍在休憩。有張表情呆滯的白色臉孔在四樓樓梯間窗口望向我這邊,嘴裡啊啊的叫喚。此時又傳來兩個孩子「痟仔,痟仔」的呼聲。

當晚媽媽穿著新的紅色塑膠拖鞋回家。她說她被公主鞋折磨得不像話,連腳趾關節都破皮了,乾脆丟掉算啦。不可惜嗎?爸爸問。媽媽愉快的和爸爸說了好些與鞋子不甚相干的話。我實在憂愁,沒心情關心他們說些什麼,待他們談話空隙,我捧著棺材跟媽媽說想到外面找個地方埋了小文鳥。可是媽媽鐵青著臉,望著棺材的眼色異常不悅,她瞇著眼說話,要我把它丟進垃圾桶,待會兒讓爸爸拿給垃圾車。我哽咽發不出聲,由於畏懼媽媽的冰冷決絕,我從心底懺抖著,任由她將小棺材塞進家用垃圾袋與其他垃圾挨在一起。天啊,新的恨意刷去了之前那些瑣碎的小恨,就算現在的我握著她佈滿皺紋的手,依然知道那股恨意猶存哪。隔天上學我不貼OK繃了,見到小惠,當她的面我找不出合適的話,便狠狠瞪視她。她見我不善,用力推開我,嚷著「痟仔,有毛病啊。對啊,你有毛,也有病」。她是對的,黑痣上的毛,並沒有連著OK繃一起被撕去。我只能氣憤的躲在廁所大口喘氣,大顆大顆淚水不斷流出,再次體會到我沒了小文鳥,此後我只能孤身一人直到死去,此後將不再有另一個生命讓我想代他而死。我注定孤獨,小學高年級我就預見了。

沒幾天,從小惠和阿金那兒傳出小羅在畫室被迫做她不想做的事情。都是怎樣的事呢?大家彼此打探,都沒得到具體的說法。下課時見到幾個同學聚在小惠、阿金周圍竊竊私語,偶爾傳出小惠的爆笑聲,其他人也跟著哄笑。小羅獨自在座位板著臉做自己的事情。放學後媽媽找小羅在教室裡談了許久,我看見小羅拿出手帕擦眼淚,後來媽媽叫我先回家去。隔天國語課,媽媽叫出班導師,與她在走廊密談著什麼。午休時間,廣播要我到校長室。那裡已有好幾人,媽媽、美勞老師、導師、校長、某個我不熟悉的老師、小羅。他們要我坐在小羅旁邊。美勞老師還是優雅與英俊,不過神情蒼白緊張,他繼續剛剛被我的出現而切斷的說話,說他在畫人體素描沒錯,可他有徵求學生同意。校長問小羅,美勞老師有沒有用手碰她。她說有碰到。美勞老師解釋,他在幫模特兒調整姿勢。校長問媽媽怎麼發現的。媽媽說她上音樂課時覺得小羅舉止怪怪的,怕是發生了什麼,找小羅課後懇談,覺得該生言行隱晦不安似乎因在畫室裸體而頗為焦慮,然後通知班導師她對該生的關心。校長問了很多問題,小羅回話有條有理,說老師畫了兩次她沒穿衣服的時候。她說這些話,沒哭也沒哽咽。我很佩服小羅穩重與安詳(不是說她言行隱晦不安嗎?),幾乎可說是高貴的,換成我,肯定沒有她的表現。其他人對美勞老師畫小羅的裸體似乎並不驚訝也不意外,沒有人氣憤填膺,彷彿每個人都懂得那是藝術。他們只強調小羅是小孩,所以美勞老師不可以畫她的裸體。我被問一個問題,校長問我知道些什麼?我說,知道小羅當模特兒,聽說老師有付錢給她。大家隨即對此展開熱烈討論,比起裸體,酬勞的事反而刺激出普遍的興趣。幾天後班上的美勞老師換了人,新老師的第一堂課發給我們一人一包黏土,想捏什麼就捏什麼。沒有人來說明理由,反正「事件」就是這樣,總得有人消失不見。我捏了一大片荷葉,一個小小的拇指姑娘坐在荷葉當中,我想像她所待的荷葉,鯉魚把莖給咬斷,搭救她脫離癩蝦蟆的魔掌。媽媽照舊彈風琴帶我們唱歌,她已回過神,因而我們不再一次次唱野玫瑰,也不再哀唱國歌。同一天我因整理外掃區的落葉(小惠、阿金已不把外掃區當一回事了)而晚出校門,遇見前美勞老師,那次是他僅有的久久凝視著我說話。他喃喃說了好多,我很緊張,腦際一片空白,最後只記得他似乎說,「妳要當個敢愛敢恨,而且誠實的人。」我不太確定他真是與我說話,還是我腦後的什麼,他看著我時,神情朦朧,視線像是穿透我的臉,望向不可知之處。後來我問媽媽,媽媽只說美勞老師辭職了,還說「不知道的事情別到處亂說」。在家裡,沒聽過媽媽和爸爸談起此事,而我感覺爸爸似乎不知道有此「事件」發生。

我老想著屍體與蛆,思念已和垃圾混壓成一團的小白文鳥,想到牠,就像有人握住我的心臟緊掐一下,我的靈魂便因痛楚而顫抖起來。我掛念他,怕他死了都沒人發現。一天,放學後,我往綠色小鳥的巷子走去,原本的籠子旁邊多了另一個籠子,裡面有隻全身黃羽毛近乎金色的小鳥。我站在紅色大門前,既不敢按鈴也不敢推門進去,只好趴在地上從門縫望進去。我也不知道要看什麼,也許只是好奇有沒有蛆冒出門來。院子盡頭,踏墊還在,上面沒有任何一雙鞋子。也沒有蛆。之後我從班導師與別人的說話中得知他去了巴黎,她們還提到他年年都嚷著要去巴黎,一直沒去,這下可以痛下決心去了……。那些話音裡面,總是疼惜的成分居多。我放了心,像他這樣的人,往後不斷會有人愛他、想他、疼惜他。

那個黃昏,我把那雙公主鞋處理掉的黃昏。我曾迷迷糊糊爬上二樓有綠色小鳥的人家,我想就近看看那隻小鳥的眼睛。我站在鐵門外看進去。陽台上,綠色小鳥靜靜站在籠裡的枝子上,牠黑黝黝的眼珠瞧著天空發呆,神情像極了我的小文鳥。然後,一個熱騰騰的胖大身軀貼住我,我卡在他與鐵門之間動彈不得。接著我叫出聲來,也許吧,其實我記不得了。那兩個先前曾對我和小惠、阿金吼叫的孩子推開屋裡紗門走出來,衝著我後面的人大喊「痟仔、痟仔」,還用力拍打鐵門。我後面的人嚇退了,往樓上竄逃。我也往樓下的巷子奔去,一口氣跑到有垃圾堆的轉角,轉頭回望,那個四樓的樓梯間窗口探出一張蒼白呆滯、大大的臉孔,兀自對著我的方向啊啊的叫喚。那兩個孩子坐在陽台的圍牆上背對著巷子合唱一支歌兒。

後來我並沒有成為一個敢愛敢恨的人,我只是極為普通的女性,沒被人迷戀過,後來也沒特別迷戀某個人。大學與一個不同系的男同學交往,曾論及婚嫁,隨即後悔而拖延著,交往依舊持續,雖已逐漸厭惡對方,卻沒魄力分手。最後因為對方調往菲律賓工作而先提出。雖不甘願,又能如何。心裡只惋惜不是自己先提的,所以時常感到自己是被拋棄的一方。雖然對於我這種極為普通的人來說,此結果並不意外,但還是難以忍受。說到底,怪我自己沒有形成一個敢愛敢恨的質地啊。不過我的內心對此並不真有太深的遺憾。我老想起小學時的迷路,那次我找到路回到「家」,也許並不是真正的家,那只是某一重時空中的「家」,而我只是誤入了那個時空。或者我現在意識到的我,已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早就迷路了,回到家的是另一個我。而後多次在錯綜複雜的巷弄裡穿梭,另一個我也迷失了,回到家的是另一個我的另一個我。或許是這個緣故,我常感到自己的稀薄與日漸透明。像我爸爸,他也在丟棄那包裝著小文鳥屍體的垃圾後,逐漸稀薄與透明,我不得不推想,真正的他也許迷路了。

我穿著粉紅色的低跟鞋走上公寓四樓爸媽家。爸爸已去世多年,胰臟癌,最後兩個月天天注射嗎啡。我甚至能看見嗎啡在他透明而乾癟的身體裡流竄,安撫疼痛。後來劑量需求越來越大,注射進去的嗎啡流動一會兒後便消失在身體的不知處。高劑量已壓不住痛,徵求他同意後拔管,解除超出忍耐極限的苦。說來奇妙,爸爸的心跳終止後,人卻越來越不透明,給人的感覺是一瞬間從稀薄轉成濃稠,雖然還是骨架支離枯瘦,某種程度上,他似乎恢復了自己。先前我出差北京一段時間,返回後趕緊來看媽媽。幾個月前她被診斷出前期老年癡呆症,我怕她趁我出差時惡化了。進了房間,只見她坐在窗邊看書。我捧著獻給她的禮物。虹橋市場好幾個攤位在賣養珠,除了潔白的珍珠、還有灰的、黑的、藍的、粉紅的。媽媽開心的撫摸圓潤的珍珠,要我幫她戴上。窗邊,在斜陽的反映下,頸鍊閃著粉紅色的珍珠光輝。我握著她皺縮的手,為她套上一圈同色的珍珠手環。而我多希望再次握握我的小文鳥啊,可我有點兒忘了牠窩在我手裡的感受了。我抓緊皺縮的手,它的主人將在不久後完全忘卻自己的人生。以往那些零零碎碎或是成團成塊的愛與恨,統統沒意義了。我們,排在小文鳥之後,繼續往那兒前進。只有那兒是真的、固定的、不會變形混淆我們的心智。所有的一切將在彼處會合,迷失、分裂過的東西將得到完整。思及至此,我便安心了。眼前的媽媽雖老去,那頸鍊、手環還是盡責的為她增添風華;珍珠反射微弱的光線,在夜晚來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