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9日 星期五

【生命故事】黃昏裡的笑聲

【房曼琪 專欄】


    「月亮,接球!」朋友一腳踢出高球,待陣的小狗「月亮」(moon)便箭似的向前衝刺,球不論飛的多遠,小狗必能追的到。在這一望無際,鄰接西南大漠的公園裡,狗們不必被鍊條繫住。自從這裡的足球場遷到城裡,上百畝的草原及坡地,就少有人來問津,經過動保會的律師向市政府交涉,終於特准來此公園的狗,不須繫上鍊條。久而久之,這裡成為遛狗人士的俱樂部,正式取名為狗兒公園 (dog park)。

     
    公園的一邊是山坡,可以眺望半掩在綠蔭裡的陽光小城。再望過去,是環抱小城的「基督之血山脈」 (Mt. Sangre de Christo),黃昏時分,山色總會被夕陽染成一片血紅。 也就在這時分,狗公園突然活躍、熱鬧起來,因為「狗狗派對」時間到了。 一部接一部的轎車,在六點左右,從各方駛來。車裡載的,可不是放了學的兒童,而是狗孩子。它們正從車窗伸出頭來,拉長脖子,興奮的吠叫。主人多半是上班族,乘夕陽無限好時,帶愛犬來此舒放一下。

   
    狗兒多半是混種的澳洲、蘇格蘭等牧羊犬,及大大小小混血的獵犬,長耳的、短腿的,各色毛髮的…。一度,它們曾經是走失迷路的流浪生命。今天,還來了一對體長四尺的獵狼犬 (Afghan Hound),跑起來大手大腳,偏偏愛跟在雙耳垂地,腿又極短的小獵犬後面,牠在笑時,眼睛眉頭都會皺成一團。還有個子高及腰部的大丹狗,聽說最怕寂寞,若被拒之門外,不給同床共枕,必會傷心欲絕,床再小,也得擠上去。

    七千尺高的沙漠上,秋天的太陽喜歡與人面對面,逼得人睜不開眼睛,山峯間已飄起肅殺的秋寒。這是阿波羅的季節,向日葵、金密紗,還有滿山遍野的白楊樹林,葉子已轉為金黃,與秋陽互映成燦爛金輝。

     
    地上的草枯了,處處有扎人的芒刺,嬌羞的「惜她妹妹」 (Sita),平時走慣地毯,草地這麼扎腳,乾脆一屁股坐下,不走了,還舉起玉足要人抱。「惜她」是小牧羊犬,第六感特強,主人外出旅行回來,人才到機場,「惜她」已開始眼睛盯住大門,吠吠不停,而從機場到家,車程還得一個多小時呢!

    「頭頭,下來,下來啊!好丟臉啦!」小黑狗未滿一歲,見到同類,管它是公是母,就熱情地趴上去,來個欄腰一抱,一副傻樣子逗的人笑彎腰。「頭頭」四個腳趾是白色的,小黑仔因此被喚為「腳趾頭頭」(Toe Toe)。英俊高大的牧羊犬「華里斯」 ( Wallace),酷似好來塢影星「萊茜」 (Lassie),剛從德州搬來。「華里斯」最愛摔角,誰不小心挨近了,準被他摔個四腳朝天,多情的女狗們,偏偏自願挨上來。

     淺棕色的「瑪度」 (Mardu),正在努力減肥,行動緩慢如蝸牛。「瑪度」臉上經常濕濕的,給狗狗們又扯又咬,吻的一臉口水。「瑪度」曾參加過小城收容所辦的「年度流浪狗競賽大會」。其中一項是選出最胖的狗,「瑪度」豪不費力贏得頭獎。胖的走不動,還得由人台上去領獎狀,笑倒在場的觀眾及評審員。

    有些幸運的狗孩子,白天主人上班,狗兒就送去「幼稚園」 (doggie daycare center),有專人陪狗兒狗女上課,吃點心,作遊戲。「爆米花」(Pop Corn) 就是個幸運兒,白天玩不過癮,傍晚再來參加公園裡的瘋狂派對,她有一身銀白的捲毛,輕巧的身段,走起來又跳又蹦,果然像在爆米花。

    晚風裡,不時傳來此起彼落,主人呼喚愛犬的聲音。一群頑童,彼此嗅聞一番,便算是自我介紹,不到一會兒,已經結為死黨,成群結隊在空曠無際的草原上,盡情盡性的追逐、奔躍、嬉鬧。

   常常是「住嘴」 領先,她是深褐色的中型獵犬,一吠起來可不饒人,吠到別人大呼 "Shut up!",她才住嘴,還要一頭往人懷裡鑽,自己倒是喜歡「住嘴」這名字。  

             
   
  「艾瑪」的主人今天得意的宣布,「艾瑪」 終於肯自己去院子裡上廁所了。幾個月前,才四個月大的「艾瑪」,被人棄在郊外,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人好心收養。因為害怕自己再度被遺棄,「艾瑪」成天躲在桌子下面,不肯出門。 耐心的主人日日為她清理,並做心理輔導。有誰了解,「艾瑪」在小小年紀心靈所受的傷痛。(狗兒心理輔導,在這幾年已受到專家重視,因為智力愈高的動物,心裡也愈複雜。)

    狗公園裡從未見過流浪狗,反而偶爾有人在此張貼愛犬遺失的佈告。有一次,在這山坡上意外遇到一位腳受了傷的狼,是真正的狼。脖子上繫了小牌子,顯然是有家的。因為找不到主人,他溫馴的跟著我們,跛了腳上車,毫無戒懼。回到家,自己進門,也不怕陌生,大飽一餐後,便獨佔一個沙發,呼呼入睡;幾天後經動物管理局的協助,找到主人,皆大歡喜的結局。公園裡少有狗攻擊狗的事件。脾氣大的狗,只要對來者稍稍露出利牙,低吼幾聲,大家便知趣而退,與之保持距離。個性孤僻的,自己放低鼻頭,在草地上仔細辨認毛孩子們留下的簽名,嗅完,自己也簽個名,踢踢後腿,伸個懶腰,仍堅持獨樂樂。

    有時,義工來此「推銷」收容所中待人領養的狗,手裡捧一本狗相簿,耐心向人一 一介紹。也向我問起台灣收容所的近況,我告訴她,台灣因棄犬太多,收容所處處狗滿為患,狗被關在籠子裡或簡陋的集體犬舍中。「不行啦!狗和小孩子一樣,怎麼關在籠子裡?」義工大叫起來。她的話,使我的心抽痛起來,名義上是收容、照顧,對於籠中的狗,反而變成刑獄,四肢五官功能皆作廢,還得日夜被受挫感煎熬。都市里,許多人對自己車子的保養甚於對狗的關心。

    好友娜丹麗一手辦的動物庇護所裡,收容的流浪犬,都不超過二十位。超過這數目,它們便無法維持正常的社會秩序,會造成狗兒心理上的焦躁及認同上的惶惑。只要我們和被囚禁的生命,對換一下處境,就不難了解它們的苦衷。 生命是如此脆弱,一旦失去自主的能力,便沉默、萎縮的像一抹影子。生命也可以如此強韌,給她們一個不礙手礙腳的自由,便可以活的有勁,玩的新鮮,愛的專注。正如這一群毛孩子。


    整個公園里洋溢著活潑的氣氛,甚至沒有狗伴的人,亦會來此分享一場免費的「狗秀」,聽聽它們的童言稚語。黃昏裡,一張張毛茸茸的臉上,正漾著幸福的微笑。它們一無所有,但什麼也不缺。啊,突然間,我懂了…天地承諾給每一位生命,不論是人、是狗或其它,正是這樣的自由。祛除了人為的優劣分類、偏見才能了解彼此平等共有的天賦權利。有了自由,寬闊,生命才能豐盈。回顧人間,走在人群中,幾乎看不見一個快樂的人,看不到那來自肺腑的微笑。人工的掩飾遮不住快被窒息的內里。我們佔有太多,多到走不動,玩不起來。

    操着法語的老人,支着拐杖、帶着老狗,步履蹣跚的走上山坡。 坡上有一片松林,松菓已被秋陽烤熟,爆開露出棕色的松子,在等待小鳥來播種吧!老人與狗,靜靜佇立在山坡上,瞭望大漠裡一輪紅沉沉的太陽,正緩緩墜落。依偎在老人身邊的狗,也許不會作詩,在他一雙莊敬的眼神中,卻使人讀懂了華爾滋的詩,充滿了對天地自然的禮讚。

    頭上像棉花糖一般的大朵雲層,已開始聚向山頭。蒼茫中,夜的影子正從四面昇起,站的和人和樹一般高。一下子,冷的令人縮起脖子。    

    
    「西伯、蘇菲、頭頭…公爵…要回家了!」聽見主人的呼喚,這群玩的上氣不接下氣,滾的混身塵沙的狗兒,也就一哄而散,各自奔向等在停車場的「老大」。離開之前,還要在木欄下,蹺起後腿,留個便條,是狗孩兒們「相約在黃昏」的留言吧! 我抱起玩的氣喘喘的「弟弟」和「惜她」,答應她們:「明天會再來啦!」

    明天,對「弟弟」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小小腦袋頗懂人生哲學,要活要玩,就得在此時此地。


原文刊載:《台灣日報》民國88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