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7日 星期一

【甘蔗攤的貓 Ⅱ】


文/吳明益


三年前我為台九線上一個流動貨車甘蔗攤老闆養的白貓「迷迷」寫了一篇簡單的文章,放在臉書上,標題就叫「甘蔗攤的貓」。之後每回我開車從台九線回學校,就會在某個路口放慢速度,看看「迷迷」在做什麼。
 
迷迷在卡車底下、迷迷在箱子裡、迷迷站在甘蔗攤上、迷迷在桌子旁,迷迷站在人行道上,看著有哪一輛車會停下來買甘蔗。有時候短暫的一瞥眼找不到她,我會在前面的路口迴轉,再找一次;有時候甘蔗車沒有出現在路口,那一天我會悵然若失。迷迷沒有上班呢。
 
只要老闆開著甘蔗車出來,迷迷幾乎都會來上班。有時候天冷,迷迷會睡在老闆的腿上,老闆睡在躺椅上。台九線上並不安靜,整天車流往返,我從來沒看過老闆叫賣,好像全然不在乎生意似的,他只是擺著一輛車,等天下雨、等海風、等天黑。
 
白貓迷迷有著迷人的鳳眼,有時候客人買一瓶甘蔗汁,下車伸手想摸摸她,她就會蹭到老闆的腿邊,再轉一圈回到你的面前。彷彿說:「我只是讓你摸一下而已喔。」迷迷不怕生,她天生是做生意的料。但任誰都看得出來,迷迷只有蹭著老闆時,鳳眼才會出現一種媚態。
 
 
兩年前我自己開始種一小排甘蔗,種甘蔗的第一步是你要有一段賣甘蔗的人通常會捨棄的甘蔗頭。把它斜斜地插進土地,薄薄覆上一層土,保持潮濕,不久生長節附近就會冒出新芽。好幾次我都想跟老闆買甘蔗頭,又怕他會誤會我自己種了以後,就不會再來買他的甘蔗和甘蔗汁了。
 
一個多月前我開車過去,一眼沒有看到迷迷,卻看到了一隻花貓。我以為自己眼花了,迷迷變成了花貓?只是得趕火車,幾乎不能有任何耽誤,我因此帶著懷疑,回到了台北。老闆為什麼養了新貓?難道是迷迷出了事?台北有台北的節奏,但這個問號跟著我,讓我不安。
 
隔周回花蓮時,我刻意下車看迷迷是否還在。第一眼卻看到花貓緊張地往自己的箱子逃。老闆說:不用怕,客人啦。
 
往桌子底下看,迷迷還在,正在眠夢。
 
我問老闆哪裡來的新貓?他說就自己跑來的啊,看她跟迷迷處得不錯,就又養下了。「不過有時候她會去鬧她。」我明白,還只是幼貓嘛。成貓多半看透了世事,有一種萬事不關心的從容。但幼貓需要挑釁,牠們的日子是追逐和被追逐。
 
老闆叫喚花貓「妹妹」,但妹妹說什麼都不願意走近陌生人,看來是一隻個性羞怯的貓。「迷迷」和「妹妹」,現在甘蔗攤有兩隻貓了。
 
 
上周突然午間豪雨,那雨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是從四面八方來的。我開著車想,這麼大的雨,甘蔗攤沒有出來吧?如果出來的話,迷迷跟妹妹不是淋慘了?車子漸漸靠近路口,雨中朦朦朧朧地,看到了甘蔗車。我開車滑了過去,沒見到任何一隻貓,心不安地又繞了回來。
 
然後我發現老闆用各式各樣的板子,在他自己的身旁圍起三面牆,把自己困在牆內,把雨擋在牆外。但貓呢?我再迴轉一次車,漸漸放緩,在經過攤子時拉下車窗。坐在椅子上,四周都是板子因而動彈不得的老闆看到我,微笑把腿打開,貓就窩在他的兩腿下面。是啊,情人是不會讓情人淋到雨的。我發現自己把心掛在別人的情人身上是不對的。
 
這星期開車經過時,迷迷和妹妹都坐在外面顧店,而老闆依然在躺椅上深深睡著。這些年來,老闆老得異常得快,恐怕是每天在戶外風吹日曬的結果吧?但迷迷仍斜睨著鳳眼,一派美婦模樣,一點都沒有變。剛來的妹妹則轉頭看著老闆。我突然發現,那眼神和迷迷的情人之眼不同,比較接近於小女孩偷看父親的神情。
 

我想以後我會說,台九線上往學校的方向,有一段路我都會把車速慢下來。因為那邊有一家人開著小貨車賣甘蔗,他們的生活就是坐在那邊等路過的車慢下來買一包甘蔗;他們總是一起在那裡等天下雨、等海風、等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