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8日 星期三

【不能被發現】

圖片取自網路資源
  
文/許旻庭

  光線透過背包縫隙打入箱中,原先在打瞌睡的影子因此醒了過來,敲打黑暗邊緣。我低聲說,快到家了、再忍耐一下。敲打塑膠箱的毛茸茸影子持續噪動,攀在頂蓋上,透氣孔露出一小截趾甲和牠小小的喙。列車正緩緩駛入終點,進站廣播的時候,背包裡開始發出斷斷續續的口哨聲。我熟練地拿出手機,把背包拉鍊給拉起來,走到通道上。志學站總算要到了;這一次,我背包裡藏的怪獸也沒有被發現。

  不能被發現,因為那一團影子是隻毛茸茸的小鳥。

  昔日的鳥透過羽翼往返兩地,如今,天空不再能供牠們自在航行,而被人豢養的現在,地上也未必演化出適合牠們遷徙的途徑。

  依交路字第0940011982號函規定,為避免禽流感疫情蔓延,旅客不得攜帶鳥類搭乘大眾運輸工具,如果違反規定,承運公司得拒絕搭乘,並且違規的旅客需承擔起相應的罰則。

  但是,從臺中往花蓮的路程裡,避開大眾運輸工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在臺灣的東部路段,鐵路是多數旅客仰賴的路徑。依臺灣鐵路管理局的規定裡,如果在列車行駛中被站務人員發現,乘客必須在最近的停靠站下車,同時須支付雙倍的託運費用。

  要小聲一點,我告訴小鳥,不能被發現。背包裡的怪獸未必能聽懂,只是暫時的黑暗讓牠平靜下來。背包裡忽然傳出咚的一聲,再來,我聽見牠生氣的嘶叫。行走時背包搖晃,僅管塑膠飼養箱舖了緩衝的墊材,還是會滑動;咚的一聲是牠不小心敲到箱子邊緣的聲響。離開車站時我把拉鍊打開來,看見小鳥在紙堆中仰望頂蓋,小小的黑眼睛裡有光。

  有時候,我會羨慕起飼養非禽類動物的朋友。搭乘火車往返兩地的時候是,偶爾一次進出高鐵站的時候也是。伴侶動物在公眾議題中愈來愈被頻繁討論的現在,如果討論起「寵物」,人們最先聯想到的通常會是貓與狗。毛茸茸的哺乳類在親緣上接近人類,這不僅讓牠們更容易贏得「遠親」的愛,似乎也保障了生活的便利與安全。

  在臺灣,搭乘大眾運輸工具的乘客可以隨身攜帶寵物上車,非犬貓動物的飼主中,禽類被視為可能危害人類的一類,因而被排除在外。不論是經濟動物或寵物鳥,飼主如有帶著牠們移動的需求,只能自行開車運送,或者選擇將牠們以貨物的形式寄達目的地。以賽鴿為例,如果在不同城市進行繁殖、交易,臺鐵的行包專車託運是唯一的合法運輸管道,但透過違法野雞車「空軍一號」進行活體動物寄送,是更為普及的事。

  基於防疫考量,臺灣自民國94年起,禁止鳥類合法地與人類共乘。時代變遷,《動物保護法》變得更謹慎,展演動物現已列入納管範圍,但對禽類的警戒至今未被解除。令人困惑的是,現行法規在實務上難以被落實,禽類飼主在未被察覺的情況下,仍能偷渡上車。如果並未考量執行層次的困難,那麼,政府最初想解決的是人對禽類的厭斥,還是排除疫情產生的可能?

  若是恐懼人與非人之間跨越物種藩籬的疾病感染,不只是鳥,所有動物都應受到相同檢視。

  人的本質讓與其相近的生物能被投以更多的關注,不論是在親緣或者才智,遠遠相異的會被輕蔑,太過相似的人們則視而不見。

  僅管如此,鳥卻不曾背過身去,以不同的形式收攏翅膀,有鱗的腳爪降落塵世,在人類文明中融出足跡。牠們一直看顧著人類。獵鷹維德弗爾尼爾(Vedfolnir)在世界樹(Yggdrasil)頂端觀察世間,隼頭的荷魯斯(Horus)直立為人、凝視埃及的王權,最終,在各個國家的旗幟裡再次展翅飛翔。

  彼得‧杜赫提(Peter Doherty)在他的著作《鳥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如何從鳥類預知人類健康與自然生態受到的威脅》(Their Fate Is Our Fate: How Birds Foretell Threats to Our Health and Our World)提到,遠從洪荒時代,鳥就作為守望人類安全的符號,至今不變。朱諾女神的聖鵝曾在高盧人夜襲羅馬時喚醒守衛,而哨兵雞(Sentinel chicken)現在則在實驗室與農場中,負責監測可能的病原污染。合格的哨兵家禽,血清抗體在一開始會呈現陰性反應,配置於受測試場所的期間,一旦接觸了符合牠們感受性的病原,將會轉為陽性反應,接著,病毒會在宿主血液中大量複製、引起免疫反應;從此之後,這些為人類安全奮鬥的羽毛士兵們,將終身擁有對該病毒的專一抗體,並能從崗位上退下,回歸平民身分。

  哨兵家禽會投入監測傳染病的戰事裡,最初並非為了禽流感(avian influenza),而是與西尼羅病毒(West Nile virus)一九九九年在紐約地區造成的騷動離不開關係。當時的獸醫與醫師鮮少站在平等地位進行交流,最初發現未知病毒在鳥群中流行的崔西‧麥克納瑪拉(Tracey McNamara)向疾病管制局提出警告,但不被官員理會。當年人類醫療機關的錯判,讓美國的公衛界明白,獸醫學界不應被忽略,未來在監測疾病時應採取跨物種的觀點。先是對未知傳染病的恐懼,禽類作為哨兵開始為人類站崗,後來,繞了一圈回到雞舍裡,看望牠們自己的同伴。

  沉默的往往握有權柄,時間是這樣性質的事物。遠古的傳說直立、以雙足行走,在鳥與人分道演化的兩端之間,隱約有面鏡子能互相照看。

  梳整人與其他物種的往復關係時,要像鳥打理羽毛的從容,捕捉訊息的感知則要警醒。生命的本質先是生存,才談論生活;面對非我族類,趨吉避凶是基本條件,思索和諧的可能,是後來之事。

  回頭去看臺灣大眾運輸系統對禽類的處置措施,應對裡有無知而生的畏懼,乃至於荒謬。在高鐵的乘車須知中,對鳥禽類動物的說明不列入「攜帶動物乘車限制」的欄位裡,而是併入「危險物品」的規定裡。但是,以伴侶動物飼養的環境來看,養在居家環境中的寵物鳥,在沒有接觸野鳥(尤其指保毒性高的水鳥)前提下,並無感染禽流感的可能。更何況,就防疫理由來看,低執行度的不合理規範,促使有需求的民眾對政府產生不信任感,為解決需求,卻只能高風險的漏洞鑽,最終或許會讓情勢脫離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