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4日 星期三

被看見的瞬間:艾德·帕納的動物攝影

【唐葆真 專欄】




許多動物研究的相關論述的開場喜愛引用法國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在《我所是的動物》(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一書中自述與家中貓咪裸身相見的場景。某一天洗完澡後,光著身子的大哲學家突然發現自己被家中的貓盯著注視而感到羞愧,立刻拿毛巾遮掩自己的身體。從那貓眼裡的深淵中,德希達開始分析自己為何會感到羞愧,並從中看見人類與動物之間的差異,與西方哲學如何建構與一再重複表述此差異的過程。

德希達活了這麼多年才首次體會被動物看見的感覺,而他的第一反應居然還是羞愧。這讓人不禁想問:被動物看見有這麼難嗎?而動物的凝視又有這麼恐怖嗎?

看見我的動物們


自1993年以來,美國攝影師艾德・帕納(Ed Panar)已經被無數的動物看見過。身為職業攝影師的他,相機不離身,遊歷世界各地時邊走邊拍。當他最後將眾多底片沖印出來並分門別類整理時,突然發現大量拍攝的許多影像中都有動物的身影,不少動物還似乎盯著他看。在帕納發現與這些動物冥冥之中存在著他並不自知的一對一聯繫時,他覺得這些相片實在太幽默了,讓人會心一笑。從此他便特別留意這些瞬間,並在發生時用相機捕捕捉。幾年後,他將這些相片取名為「看見我的動物們」(Animals That Saw Me),並於2011與2016年各推出一本同名相冊。

amazon.com

兩本相冊(包含封面)所收錄的78張相片中,看見帕納的動物包含了沙漠中的飛鷹、紗窗上的昆蟲、地洞裡的土撥鼠、樹叢裡的蛇、路邊汽車旁的孔雀、籠子裡的狗、池塘裡的青蛙、擅闖人家的浣熊、山林裡的野鹿、郵箱裡的貓等。這些動物多半位於美國東岸到西岸各處,有些甚至遠在日本與冰島。不論是都市還是原野、汽車內還是沼澤中,帕納所到之處總被大量且各種生物所看著,而他也處之泰然,享受其中。

edpanar.com

帕納與動物的互視模式頗為多樣:有些動物猛盯著他;有些驚鴻一瞥;有些躲在暗處偷窺;有些展現十足好奇心;有些避開視線快閃而去;有些觀看則根本是他向讀者開的玩笑(如那隻紗窗上的昆蟲)。但不管是哪種模式,帕納皆一視同仁地將紀錄這些難得的相遇瞬間。

edpanar.com

被看見的過程


78張相片中,我最喜歡的是看似在傍晚時分的田野公路旁拍攝的兩張照片,它們也是兩本相冊中唯一將帕納與動物的相遇置於時間之流中,帶有敘事性的影像。兩張相片拍攝位置與構圖皆同,前景左右兩側為高立的芒草,擋住我們的視野。唯有前景中央的空隙讓我們得以一窺中景的道路與道路後方田野,以及後景的樹木。乍看第一張照片時其實無法一下看出影像中的動物所在位置,以及判斷動物種類。這除了因傍晚天色較暗的關係外,也因為畫面中的動物躲在左方芒草堆後,只露出一對長耳朵與部分頭部背光的輪廓線。

本以為這又是帕納向讀者開的一個玩笑,但翻到下一頁的第二張照片後才發現並非如此。畫面中兩隻小鹿從芒草堆中走出,並從前景中央的空隙而過,朝著帕納走來。這讓我驚喜萬分,除了因為從第一張照片看不出有兩隻鹿外,更是因為帕納似乎透過這兩張連續的相片,與讀者分享他當下的驚喜與興奮感:原先欲拍攝的美景(被攝客體為精巧構圖下與優美光線下的路邊景色)中居然走出兩隻看著他的動物,瞬間讓帕納從觀看主體變為被觀看的對象,並紀錄了自己被看見的過程。

被看見所能帶來的改變


著名的物本本體論(Object-Oriented Ontology)學者提摩西・摩頓(Timothy Morton)在為2016的相冊所寫的一篇短文中提到:對於受到創傷的人來說,最療癒的事莫過於知道自己是被看見的。但在將自然視為有別於文明的洪水猛獸的生態思考下,人類染上被迫害妄想症,將與自然的相遇視作一件讓人害怕、急於避免的事。仔細想想這點還頗有道理,尤其對於台灣人來說,「被自然看到」的情境讓人立刻聯想到的大概是衛星雲圖上虎視眈眈籠罩台灣的颱風眼吧。

而帕納相冊最清新之處便在於它讓我們發現:其實我們總是被動物看著,儘管我們不一定會察覺到牠們的身影。此觀看帶給我們的感受並不是像被當代社會無所不在的錄像監視器所拍下的監控感、侵略性。反之,我們感受到的是我們與自然萬物不間斷的連結,與其背後讓人不自覺地微笑的溫度。而正是當我們能將這些與動物的相遇視為令人開心、值得珍惜的事件,並體會到能被動物隨時隨地看見有多幸福時,我們才能真正開始為這些因人類文明發展而逐漸消逝的相遇而難過、哭泣,進而培養保育之心、促使正向改變的發生。

同樣是被動物所看,思考人與動物之間關係的起點不但可以是德希達筆下的羞愧感,更可以是透過帕納相片所感受到的幽默與溫暖。《看見我的動物們》正是讓我們了解被動物看是什麼感覺,並且體會與學習如何「被看」的絕佳工具。

帕納官方網站上提供的一些《看見我的動物們》中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