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郭子維
「要不要打死?」我爸問著我媽。
「不要拉,我們小心一點就好啊。」
我很高興我媽這樣回答。
為了度過些許百無聊賴的時光,母親買下一塊小小的農地;在這被她選中的區域,開始有別臨田一年二穫的稻作時序,變成只依我父母腦海而改變的菜園。父親為了好玩種下香蕉、甘蔗、野薑、景觀用途的亞歷山大椰子、咖啡樹、甚至造成失控的金錢草;母親在我父親遊戲之外,成立她專屬的自治區,以供食用的甘藍、青花菜、青蔥、地瓜葉、荷蘭豆、番茄,冬天會有波菜、茼蒿,或者近年嘗試的蘿蔓生菜。
有些作物是穩定的,但有時會有不同的作物像草莓、筊白筍、紅蘿蔔、茴香、蘆筍等隨著實驗、機緣出現或消失。沒有商業考量也為了健康,父母親並不噴灑農藥(但會施肥)。這樣的快樂並非毫無代價,紋白蝶會收取大量的蟲稅,田鼠會讓將土表下所有的地瓜都咬一口,毫無收穫。甚至母親半年前在自己的菜園裡摔斷了韌帶,至今未癒。他們人生裡不曾是真正的「農夫」,至今也不奉行所謂的「友善耕作」或「有機」等理念,他們純粹想要在土壤上度過兒女離去的每個午後。
並非所有的訪客都如紋白蝶、白頭翁令人喜愛,未識難辨的蛇類偶爾穿梭,直到父親發現一窩小蛋後,他們正式面對蛇類在園裡繁殖的事實。為了滿足好奇與恐懼,他們曾經將蛇蛋帶回,交付哥哥經營甲蟲店的同學孵化,證實是花浪蛇,孵出那一天,哥哥的同學強調必須是汙染程度低的區域,花浪蛇才可能定居。
昨日,母親又拍下數張照片,回傳給哥哥同學,詢問是否和上次的蛋同樣蛇種,他告訴我母親,這次是草花蛇,兩種都沒有毒性請他們安心,並且深深地說,這兩種蛇類都能出現的地方,生態好得令他羨慕。我不知道這是否有誇大,但我依稀感覺到,父母都慶幸自己做出正確的決定。
我想起一些薄薄的記憶,例如在那些還能偶爾抓到溪蟹、灌土猴這些和「洞穴」有關的童年時光,我們口耳中都互相提醒,當被蛇追的時候,一定要S型逃跑,如此一來才不會在追逐中,被蛇前仆的吻牙咬到。或者,高中教官告訴我們,小時候他們家住在野田深處,屋外的土地是滿滿的毒蛇,他會和哥哥帶著夾子與長剪,巡邏並剪殺,他說他必須保護他的家人。
我無意暗批當時的教官,甚至很清楚人對蛇類的恐懼隱隱來自本能,就連自己到去年才在PTT一篇談論蛇類的文章裡,被重重的保證:「蛇不會追人。」若蛇不會追人,那過去所謂S逃跑,流傳的究竟是誰的經驗?
義務兵役的營區在政大附近的山裡,不到一年的時間,我看見人生最多的毒蛇-龜殼花、眼鏡蛇,甚至險些將手伸進有赤尾青竹絲縮身的鑰匙箱。但這些經驗卻帶給了我信心,而不是恐懼,當我和他們保持著距離時,他們未曾趨身靠近我,有時候深夜走在路燈淡薄的黑路上,聽到腳旁唏嗉聲,手電筒一照才看見可能是雨傘節的花紋,在我腳邊迴身離去。
沒有一隻蛇真正攻擊過我。
我很高興父親聽從母親的決定,就如同營區裡那些勇敢要我將抓到的毒蛇重新丟回山裡的長官。父親並不是真正對動物友善之人,小時候我也曾經看到他敲死一隻田鼠。我不知道是不是跟隨著土地日夜相處,有些事物都會微微轉動。過去對動物的「放生」,都帶著信仰的恐懼,或者宗教的理念,但隨著時代知識撥開那些迷思的薄霧,我們又陷入毫無根據的自信,以為我們可以獨立存活在這個世界;但那些知識似乎也讓人重新體會到面對世界的方式,就像是揭開S型逃跑那種沒有立據的謠言,或者開始被哥哥同學的「生態知識」影響的我的父母。
科技和知識的探索不該只是帶來力量與自信,而是讓我們在理解恐懼之後,能有「自我」以外的選擇,我知道父母將會更加小心,並接受自己菜園有著冷冷地訪客,但又或許,他們才本該是主人,如同花浪蛇被稱為「土地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