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1日 星期五

【快樂和憂傷的擔】





再過不到一個月,我疼愛了將近十六年的貓咪豆豆就離開我一整年了。去年此時,正是與腎病纏鬥近五年的牠非常衰弱的時刻,我總是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在上課時戴起老師的面具,如常地教學;豆豆病得特別嚴重的那幾天,我剛好有一門「文學、動物與社會」通識課,請到了國內動物保護運動的先驅、任職中研院的錢永祥老師來班上演講,老師當天談的雖是動物倫理哲學、是效益主義的利弊,但是「『動物也是自身經驗的主人,是一場生命的主體』,所以如果當人只想著『像delete某個內容般去消除動物的痛苦』,其實很弔詭地反而是把承載痛苦的『主人』看得沒有痛苦本身來得重要」,這段話語深深觸動了當時正猶豫著該不該終結豆豆痛苦的我,於是在課後寫下了這篇臉書文。

即使時隔一年,我還是可以感受到當時的那種掙扎、遲疑、不捨;為了不讓這篇文章只成為一時的情緒發洩、讓更多照顧著老病動物,時而疑慮著放手時機的朋友,多一種參考的角度,決定加上這段前言,在「人。動物。時代」誌的專欄再次刊登。我們與豆豆的緣份在201518畫下句點,從來無法學會面對死亡的我,因為在心裡承諾過最後最後不得不讓牠睡去時會陪在牠身邊,因此學會了為所愛而堅強,即使只比過去軟弱的自己,多堅強一點點。

 20141210
[蒙太奇長文--聽錢老師演講的心得續篇 +擔心豆豆的輕黑暗(?)]
關於周一錢老師的演講,其實還有好多想說的,雖然時間已這麼晚。
老師在介紹近年來重要的動物倫理學思想時說,辛格一直是影響他很大、且他認為是在推動動保運動實踐時最有力的一套論述,因為效益主義所謂「盡可能減輕不必要的痛苦」,會讓比較多人感覺自己能透過諸如「量化的素食主義」(少肉),為動物做點什麼而又不算偽善,因為能減輕一隻的痛苦是一隻、減輕一些痛苦算一些,都是有意義的。
但是他又說,近年來他覺得一些女性學者對辛格的檢討更有啟發,也就是動物倫理的考量不應該只以痛苦與否作為準則。老師在評論納斯邦的文章中其實也寫過這樣一段話:「在辛格筆下,除了『減少痛苦』之外,我們看不到他關懷動物的其他理由。在我讀來,辛格的理論邏輯不啻是說,一個世界裏如果全然沒有動物,那麼,由於這個世界裏也不會有動物的痛苦,反而是一個比較好的世界。可是關心動物的人卻會堅持,世界的精彩與豐富之所在,一部份正是來自其中的動物們的存在與活動,即使這些動物正承受著亟待降低的痛苦。
這個直覺,效益主義的倫理學無法掌握。」雖然以前就讀過這段文字,但演講中老師更進一步說:效益主義太在意痛苦的問題,忽略了痛苦有時並不完全是壞事,也往往忘記了,「痛苦是有『主人』的」,這句話讓我受到以前讀上面那段文字時所沒有的震撼;用他演講當時的話來說明,意思就是「動物也是自身經驗的主人,是一場生命的主體」,所以如果當人只想著「像delete某個內容般去消除動物的痛苦」,其實很弔詭地反而是把承載痛苦的「主人」看得沒有痛苦本身來得重要。演講的內容與之前的文章這樣連貫起來時,我才更能了解他為何認為,「即使這些動物正承受著亟待降低的痛苦」,也不要去推論說,為了要讓痛苦消失,所以痛苦中的動物也隨之消失必然是個好選擇。老師說這樣的倫理觀在實踐上比效益主義無用,但在倫理思想上卻走得更遠。
但誠實地說我依然是有惑的,我可以相信人的痛苦不是全然的壞事,我們可以將之詮解為各種昇華、鍛鍊甚或「痛中有快」,但動物呢?作為牠們自身痛苦的主人,牠們會希望拿這痛苦怎麼辦呢?是忍耐以求生?還是受苦都是無意義的?或許每一個愛動物的人,也都得面對這樣的困境吧。是的說了半天,我其實是在迴避直接談起豆豆的痛苦。
上周二晚上我幾乎以為我要失去牠了,但牠後來又穩定了些,甚至在我與醫生討論必要時怎麼讓牠睡著最不辛苦時,醫生微微訝異地說現在還不用做這件事吧(我其實只是要確認,萬一萬一的那一刻,有可以讓牠安睡的方式,畢竟豆豆的血管已經細到幾乎無法做靜脈注射了);但這幾天,豆豆又比較不好了,所以我也跟著不好。我當然知道牠的抗病過程一直是很辛苦的,牠不能自由走跳、不能大口進食,只能舔嬰兒食品,如果以追求「減輕痛苦」為目標,或許七月初就該放手了。但是一直以來,豆豆也不放手啊。再辛苦牠還是很努力地適應每一階段新的不適,然後撐過一個個難關,我有什麼理由放手呢?
牠是牠痛苦的主人,聽演講時我想這麼想,甚至得到一些寬慰;但實際上是,這麼冷的天氣當我看著牠因鼻塞呼吸不順暢、因虛弱而嗜睡多過於想進食,我非常非常心疼。我分不清,有時想放手的念頭,是出自想減輕我的痛苦還是牠的痛苦?
我總是對學生說,倫理的思考沒有一體適用的原則,是responsive ethics,是針對不同情境做出艱難的決定,因為艱難,所以是倫理的選擇。如今我選擇的是,面對我和牠的痛苦。我想相信,同為「一場生命的主體」,我們的痛苦是因為還想擁有更多的愛。每當我看到母親對著其實在他人眼中憔悴不堪的豆豆說,「你好帥,豆豆是我們的帥王子」,然後為牠擦去鼻子上嘴角邊沾黏到的嬰兒食品,我就會想,人世間的情感,色弛而愛衰者所在多有,但豆豆作為我們的寶貝,永遠不用擔心這件事;牠一定能感受到這種被愛的幸福吧。也許就是這些付出,讓牠也這麼努力的。
那天演講老師還舉了另一種倫理觀點,就是認為在人和動物的關係中,我們會知道該怎麼做是對的,因為當我們面對錯的情境卻不出手介入時,會自認在道德上是失敗的,這種失敗感透露了,我們其實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我希望真是如此。
明天依然要帶著豆寶包去看診打點滴,繼續祈禱,或許也繼續迷惘。

快樂啊憂傷啊
是我的擔子我都想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