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10 聯合報 文/曾于珊
圖/王嗚咪
學校裡常看到屬外來種的白尾八哥與岩鴿,其中又以通稱鴿子的岩鴿最貼近我們的校園生活。牠們喜群聚於學院大樓的屋簷與窗台,窗外低沉的咕咕聲常會蓋住教授的講課聲,同學們得努力用力傾聽,才能聽得清楚。
觀察走在路上的鴿子,有的瘦小不起眼,有的則魁梧、毛色明亮。那些大鴿聲音洪亮,腳上套著一只環,讓人聯想牠們或許曾經是被人豢養的賽鴿,難道是在訓練的路途中經過校園,覺得這裡是豐饒的應許之地而留下?還是在飛翔時,與哪隻楚楚小鴿一見鍾情,而決定攜手撫養一窩新生?
溫暖眼神守護鴿子一家
我每周兩天在系辦公室打工。有次我一拉開會議室的窗簾,便發現有對鴿子正啣著細枝條站在窗台上,於冷氣壓縮機與玻璃窗間築巢。
牠們大概沒想到這隱密的地點會有人類出現,體形小、毛色樸實的鴿太太嚇得立刻振翅飛走,而粗脖子、毛色帶著金屬光澤的鴿先生雖沒這麼誇張,但也一邊保持隨時能逃走的姿勢,一邊盯著我。
這意外的發現讓我每到打工日就雀躍不已,像準時收看影集,我會在固定的時間彎進會議室偷看鴿子一家。初期,鴿太太仍易受驚,只要見我稍稍靠近,立刻就會離開正等著孵化的兩顆小蛋。不過,牠也不敢走太遠,背對窗戶,頻頻用眼角餘光瞄我還在不在。
一個周末後,我看到母鴿坐在巢裡一動也不動。有些擔心,於是湊上前一探。這一看,才看清牠腹下有兩個小腦袋。
哇!小鴿們孵出來了!可以看見巢旁還散落著破開的蛋殼。
兩鴿寶頭毛還稀疏著,看起來醜醜的。牠們躲在媽媽的肚子下,探出腦袋時會被硬塞回去。看來,鴿太太雖膽小,母性卻很堅強啊。
或許是我觀望過久,強烈的擔憂終於壓過母性,牠再也忍不住,竟又丟下巢裡的寶寶,快步走到窗台邊緣背對我。見到這情形,我深怕影響到鴿寶們的健康,便趕緊退開。此後,我很少再靠近,選擇遠遠用溫暖的眼神守護牠們。
見證生命的驚豔與不捨
鴿寶們生長速度很快,每輪一次打工,就查覺牠們又大了一號。看牠們在巢裡搖頭晃腦,見到我悄悄湊近的身影會不明所以的張嘴,打從心底覺得好可愛。然而,也有些擔憂,明明是同一期的鴿寶,有一隻卻特別瘦小。
寒流來襲那天,我全身裹厚厚地踏進系辦,照慣例先溜進會議室的窗邊觀察鴿寶。母鴿與大寶蹲於巢中互相取暖,小寶則獨自待在離巢幾步遠的地方眼睛緊閉,像是在思索什麼。
小寶在想什麼?一人睡在水泥窗台上不覺得冷嗎?
這怪異舉動吸引了我,我將臉貼近到可以感受窗外寒氣的程度,母鴿與大寶開始躁動,但是小寶仍一動也不動。原來,小寶並不是想當哲學家,而是已經死了……
牠的死亡讓我消沉了一段時間。那陣子閉上眼就有牠黃色毛茸茸軀體倒在窗台上的畫面。各種可能的原因在我心中浮現,卻沒有能力證實,只知道小寶永遠停在這裡了。
下一次再見鴿子一家時,小寶的屍體已不在了。大寶雛毛盡褪,長出和爸媽一樣的灰藍色大羽毛,唯獨頭頂的幾根黃毛洩漏牠的稚氣。這時間可能是牠剛學飛回來,或等等要學飛的時刻,因此獨自待在窗台上,與我隔著玻璃相望。見牠眼神純潔無畏,我知道,展翅高飛的時刻已經不遠。
果然,下周我回到窗前時,整座鴿巢除了當初幾片蛋殼的殘骸,還有沾黏在四周的排泄物與羽絨外,一切已「曲終鳥散」。我呆看著鴿巢,內心滿是對見證生命誕生、成長與死亡的驚豔與不捨,在我的心底,小寶最後挨著的地方仍有餘溫。
學期末工讀,我走進會議室做最後的清掃。將桌椅清潔完畢後,想趁冬陽強烈的時候讓光線透進來,隨手將窗簾拉開。
然後,我看見了。
我看見一年輕苗條的母鴿正坐在前人留下的巢裡孵蛋,原來一切都還沒結束,生命本來就不會只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