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獅文藝》/ 栗光
右手壓住面鏡,左手握住充氣鈕,我舉起右腳,下意識閉上眼,說服右腳懸空踩去。
一招跨步式入水,下一秒我已從船緣墜落在身為潛水員都會嚮往的大堡礁海域裡。看看四周,潛伴們正緩緩向潛導靠近,待他倒舉拇指,帶領我們往海下十多公尺而去。我試著想像即將看見的景色,卻又同時感到海洋的高深莫測只有真正涉足的人才能明白,且只能夠明白那被海神應許的一小部分。
大堡礁,這個還沒學會潛水就聽說過的名字,在腦海是一片清澈的藍綠色水域與多彩到目眩的珊瑚礁,只有在相機鏡頭裡,這片海才可能有盡頭。鏡頭之外,那無法被捕捉的區域,則充滿了神話色彩,彷彿任何傳奇的海洋生物都有可能出現。
我一邊聽著自己透過調節器傳出的規律呼吸聲,一邊放沉了身子往下潛。隨著深度增加,光線雖逐漸減弱,但水下卻澄淨透明如無雲的藍天。潛水員所強調的「能見度」,竟似比陸地還要明朗。
由海洋植物與動物共同組成的海底景象,宛如未被開發的森林,鹿群不懂獵槍,魚群也還不曉得閃避人族。沒有被捕捉的生存壓力,牠們依循各自對人的好奇或恐懼,決定大剌剌經過人前,或是隱身礁岩間。
然而,當情況反過來,一尾身形與人相當、敏捷更勝數十倍的魚類出現時,該如何反應?
從未想過會在此處撞見身長近乎兩公尺的鯊魚,以至當我親眼見到這巨星等級的生物,用其特有的霸氣泳姿,從遠方迷濛不清的海域中漸漸清晰顯現而來,我不禁腦內一片空白。
我知道鯊魚的嗜血是電影的營造,甚至聽說過好奇的鯊魚喜歡以「咬咬看」,作為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只可惜很少有生物能承受這種鯊魚式的:初次見面,你好!)但到底是陌生的生物、具有野性的生物,我該把目光往下調三十度以避免被注意,還是往後退三十公尺以求自保,抑或是保持現狀、乾脆瞧個夠?
想轉移目光,可是這電影才有的景象讓我連眨眼也捨不得;想逃出一段距離,可內心同時有迎上前的渴望。交錯的思緒讓我一時間把剛剛所有魚類對我的反應,統統排演了一遍。不知道那些忽而探出頭,忽而縮回去的魚,心情是不是也像我這樣千迴百轉?
就在拿捏不定主意之際,鯊魚已然錯身游開。面對被電影刻畫成不能錯過的香肉的我,對牠來說似乎無足輕重,不過是海洋世界中另一種奇怪的魚。且比起牠正打算做的重要的事,我這有閒潛水的傢伙,簡直是匆忙上班族在趕路時最討厭遇見的觀光客。
應該要鬆一口氣才對,但不知怎麼的,鯊魚的反應讓我有那麼一點失落、那麼一點受傷。
該怎麼解釋這微妙的情緒呢?我想那情感有點類似:你以為班上那位又帥又會打籃球,可是老對女孩子不屑一顧的男孩,其實偷偷暗戀不起眼的自己好久。但當你自以為找出所有他迷戀你的線索後,又發生一個小而確切的事件,證明他真的從頭到尾沒把自己放在心上……「什麼嘛,這跟偶像劇演得不一樣 」,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哪怕明明早知道戲是戲。
偏偏,當我決心放下這一段愛情時,內心竟冒出一句:我認識了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的鯊魚(我看見其他女生都沒見過的「他」的另一面)。忽然間,這一切再度有了戀愛氛圍,我又擅自在一隻氣瓶的時間裡,與一尾完全陌生的鯊魚悄悄曖昧起來。
突然想到,這種戀愛的心情以前也曾發生過,就在我第一次遇見海龜的那一刻。從海龜到鯊魚,我在海下花心且多情,端看海神為我點了誰的鴛鴦譜,勾引我一次又一次的潛入深海。
原載《幼獅文藝》五月號2015 第7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