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4日 星期六

《忠犬追殺令》中的激進生態觀

【唐葆真 專欄】


圖片來源:IMDb
內含幾部電影劇情雷,尤其是台灣四月底才上演的《忠犬追殺令》(White God),慎入!

去年被預告片所騙,看了一部叫John Wick的好萊塢片(台灣片名翻譯水準太低,在此略過)。預告片大概情節為:一位中年殺手喪妻後退休,孤苦無依,只剩一隻妻子留下來的米格魯。某天街上幾個小流氓看上殺手的高級跑車,半夜闖進殺手家趁暗揍了他一頓,偷走他車前順便把狗也殺了。目擊狗被殺的殺手決定重出江湖,除了向幾個小流氓復仇外,也順便誅九族把其背後的黑道勢力一同殲滅。大概是自己也養米格魯的關係,看到有人為了一隻狗大動干戈,心中覺得很過癮,還默默期待片中會不會有什麼激進動物倫理觀。實際看完電影後大失所望,片(騙)子完全沒花時間鋪陳殺手與狗之間的聯結,人狗關係一點都不親密,殺手復仇的動機純粹只是被年輕人玩弄後的中年危機之惱羞成怒。片子結束於殺手復仇完畢後,全身是傷地走入寵物店偷走另一隻鬥牛犬來養,彷彿天下所有的狗都一樣,死一隻米格魯換一隻鬥牛犬就好,殊異性等於零。走出電影院時邊走邊罵,怨自己怎麼會蠢到花錢浪費人生。





今天週五在芝加哥有一部匈牙利片《忠犬追殺令》上映,預告片內容大致為:小女孩養的狗被爸爸拋棄,幾經折磨被人虐待,後進鬥犬場與同類自相殘殺,最終被捕至收容所。要被安樂死前該犬終於再也受不了討厭的人類,率眾流浪狗們起義殺人,幾百隻狗大鬧市區向人族討公道。全片有如末日殭屍片,只是這次恐怖的不是殭屍,而是人類鄉愿地認為是自己最忠誠的好朋友。劇情令人聯想起幾年前昆汀塔倫提諾對美國種族歧視再也忍無可忍而拍的《決殺令》(Django Unchained)中,主角對支持南方蓄奴者或對種族觀念與其不同的人容忍度歸零,直接訴諸暴力──要改變這些人頭腦中的想法無需透過教育或辯論,一槍轟了他們腦袋最快。《忠犬追殺令》預告片拍得這麼直接,白天剛好又沒課, 當然去看首映場。

結果看完沒有失望。以奇觀畫面而論,雖然時間不多大概只占全片後四分之一,狗殺人時的場面也並不血腥震撼(片中頗假的音效比視覺效果來得恐怖多了),但幾百隻狗一起在街上跑還真是壯觀(本片號稱沒有是用電腦特效,全是真狗)。電影前四分之三多用來描述人類醜陋的臉孔:失業、失婚、掉髮、又和女兒疏離的父親把不如意的怒火轉嫁到女兒的狗上;樓上鄰居標準八婆,成天無所事事、監視鄰居一舉一動,還打匿名電話檢舉鄰居養狗;冷血音樂老師要求學生發自內心演奏動人樂章,自己卻不懂得尊重生命與愛的價值;街上看似出自愛心保護流浪狗的游民,目的卻是想抓狗賣到鬥狗場。可說片中所有人類角色各個惹人厭,就連愛狗的主角小女孩也有令我質疑的時刻,更遑論虐待狗群只為使其性情兇殘,以在鬥狗場上勝出的幾位賭狗人士。

片子如此描述人類,除了合理化團結的狗群最後抓狂復仇的情節,與加深觀眾對該情節合理性的認同之外,也指涉歐洲近來日益高張的反移民、反穆斯林等排外情緒。這種讀法當然也被英文片名White God所代表的傳統白人中心論所支持。不過若把God顛倒過來讀作Dog,意即不將片中的狗視為任何事物的隱喻,而作為真實動物看待, 更能展現片子所具的批判力道,其批判的對象除了人類種族中心主義外,我想更可延伸到近來在學術界以及西方中產階級媒體上都很熱門,內容卻十分貧乏的激進生態論述。

大體而言,當今所謂的激進生態論述不是老掉牙地主張人要回歸自然,就是提倡人類因為再也無法回歸自然,故必須透過和科技間激發出嶄新的相處模式,進而回過頭來與大地之母和解。學術界中,後者多半援引一九八零年代以降的西方理論,主張取消人類與自然間的主客體之別,將萬物皆視為agent(或是另一個更新穎的詞actant),昨日的拜物戀物(material fetishism)成為今天的靈動萬物(vibrant matter)。大家一起流轉變遷、互為主體、皆大歡喜、好不自在。只是從動物研究的角度看,老早就有學者提出動物除了能啟發人類學傳統所謂good to think之外,也同樣good to live with!這些生態論述者好像完全不知道有發展近40年的生態女性主義傳統。他們之所以覺得自己「激進」完全是隨著近來人類紀(Anthropocene)一說興起,人們才開始發現自然界與人類文明再也不能切割;溫室效應絕不單針對女人、黑人、前殖民地居民、或同性戀者發威,而是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故人類被打回十九世紀的「物種」共同體,傳統認同政治最強調的個體差異性也因此遭受嚴重挑戰;而全球暖化所帶來的風險更是大到無法估計,經濟學家們試圖以理性構建的數學預測模型完全失靈,只能將氣候變遷當作假命題忽略不看,也因此相對應的經濟政策遲遲未見。

我在想,若是滿足於「視人類為命運共同體」、「承認他者的主體與能動性」和「與他者共處,進而構成創造性團塊/連結」這些基本到不行的要求都能以「激進」稱之,那《忠犬追殺令》中狗(自然)的反撲要被稱為什麼?(宇宙無敵激進嗎?)難道真的要等到我們被身旁最親近的狗咬頸動脈後失血過多而亡,人類才能察覺到自然或萬物其實沒有必要和人類和解?各種欲解決人類紀所可能帶來的生態災難之道當中,或許沒有一個是對人類「人道」的?

《忠犬追殺令》最後當然沒有推到人類滅亡這麼極端。片名中被拋棄的「忠犬」率領眾狗向仇人一一索命後,朝小女孩步步逼近、獠牙外露。小女孩的父親手持其在屠宰場工作中會用到的火槍試圖抵擋,卻毫無效果。萬分火急之際,小女孩拿出擅長的小喇吧,吹奏往日用來安撫「忠犬」情緒的安眠曲。幾秒後果然奏效,所有的狗都趴下聆聽。某個層面上,這個安排可以視為小女孩利用非人類語言試圖與同樣不具人類語言能力的物種他者溝通之道。但就算如此,幾百隻狗趴在吹小喇吧的女孩前也未免朝聖意象太濃烈,狗群有這麼親易就被收編嗎?本片最後一個動作安排顯示導演沒有如此天真。在趴下的眾犬面前,小女孩及父親也同樣趴下,四肢貼地。此處沒有人狗間久別重逢後大擁抱和解的八點檔戲碼,趴下的狗與人之間的空間與心理距離仍在。狗群或許收到了小女孩試圖溝通的美意,暫時壓下攻擊欲,卻沒有立刻搖尾上前討拍討抱。沒有人能保證下一秒狗群是否依舊安穩,或當警方最終趕到時狗群是否會恢復攻擊。人們只能試著向他者伸出手,而永遠無法保證他者是否會回握,即人們永遠無法自戀地想像和他者形成網絡的可能。我們只能嘗試,但結果永遠未知,但這個「未知」並非先驗,而是嘗試後的結果。雖然永遠得不到回應,卻必須不斷的嘗試──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激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