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0日 星期二

如何聽到圈外的聲音,才是真正的難題

【黃宗潔 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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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相互鼓勵的自我揭露為基礎的內在自我的交流,可能是愛的關係的核心。…...在愛的交流裡,視不合和意見衝突為轉瞬即逝的一時發炎很自然,…...但你可以試著伸展對愛的正當期待,好馴養、馴化那些充斥在愛之島之外的世界裡的揪心見聞,為它們解毒…...你將會發現,愛那萬無一失的戰略在此並沒什麼用。…...生活世界的地圖被切分成兩塊大陸,且大多彼此隔離。一塊是竭盡所能尋求共識──而且還假定共識已經在『那裡』,由共同認同所預先決定,只是等著被喚醒好重申自己。另一塊則是已先驗地放棄心靈合一的期望,因此也放棄了所有顯露或從頭建造它的努力,所以人們唯一可能有的互動,是攻擊,而不是交談。」(Zygmunt Bauman)


包曼這段話,深深道出這些年來我對台灣許多社會議題所捲起的效應的感慨,它讓人無奈與無力的地方在於,尋求彼此同聲同氣的愛的感受,是人性的必然,也是力量的來源,尤其對於許多弱勢的社會議題例如動保(請不要先急著告訴我動保很強勢)來說,這種同溫層的「你不孤單」是得以繼續前行的很重要的能量,但問題在於,當我們太習於在「假定共識已經在那裡」的預設中前進,前方通往的往往不是期待中的康莊大道,反而是讓人氣急敗壞的發現,世界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努力而變得更好,發現我們影響來影響去,只是反覆召喚著那些原本就和我們理念一致(也因此其實無須召喚)的人。

當然,你也可以說,我只想埋頭苦幹,做我想做的事,沒有要與世界對話的意思,但是你所圈限的認同圈之外的世界,是會回頭反噬你的努力的。這是何以這幾年來,我越來越在意那個「動保界」(如果真的有這個界的話)外的世界到底在想什麼。因為如果不去試著看到那些反對的人、那些不關心、不熟悉、不理解這個領域的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到頭來很容易變成只是同樣觀點的人在(情緒上)相互增強,可是其他的一切彷彿都在原地踏步。尤其所有的公共議題,都牽涉到團體當中不同價值、不同利害關係、不同觀點與角度的聲音,而這些人,都真真實實地存在。假裝沒看見他們,最後帶來的只會是無力與憤怒。

更多時候,我們還會失望地發現,那個想像的共識原來不存在。那些你原以為站在同一邊的人,在面對某些議題時,竟然沒有選擇風雨同路?但每個議題其實都勾連著其他議題,牽涉到無數的價值選擇和判斷,在許多狀況底下,道德直覺有其重要性和召喚行動的意義,譴責可能會帶來改變,也可能不會,它從來沒有一體適用的原則,重要的是,這些行動方案也從來不必是互斥的,它在某些情境底下可能適用,某些則否。我從來無法理解為何有些人可以因為認為自己懷抱的乃是真理,就大言不慚地對別人關懷的對象與行動的方式嗤之以鼻。在課堂上進行任何討論時,我總是希望同學可以跳脫正與反、黑與白、對與錯這類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去觀看到每個議題背後糾結的複雜。這總是很辛苦而且討論到最後的結果就是大家可能很洩氣地覺得好多問題看來很無解,但我還是認為,這比迅速取得一個道德正確的答案要好。

就只談動保吧,我只能談我比較熟悉的事,光是這個熟悉的事都有許多我想不通的部分了。拿前陣子引發許多朋友憤怒的「2400合法棄養」說為例,關心動物的朋友對這個新聞可能產生的效應多半很憂慮,但這個憂慮是往兩個剛好相反的方向在走,花蓮的朋友第一時間的反應都是:要棄養的飼主聽到要罰錢可能會帶去其他地方亂丟更糟糕,台北的朋友則比較傾向於擔心2400成為一種買合法買安心的贖罪券,用2400買斷一條生命,只會讓更多人覺得動物是一種可以花錢買賣的商品。兩種擔心都各有道理,也都很可能發生。(附帶一提,後來新北市否認「合法棄養」這個說法,因為目前在棄養時需要繳費的幾個地區,都不是以「罰款」的概念在進行的,而是飼料費或管理費等費用。換言之,不想養的時候把動物帶去收容所,無論是0元或是2400元,在現行的法規底下都不是「非法」的…)但2400的提出,可以讓我們拋出哪些問題呢?除了付費會不會反而讓飼主變得更沒責任感之外,還有更多或許也應該一併提出來思考的事,包括現在的棄養免責是合理的嗎?如果不合理,這個「責」要用收費的方式為之嗎?那麼收取的費用是飼料費?住宿費??或者應該就乾脆地訂成罰款?如果它應該被視為罰款,那麼罰多少是合理的?訂出一個天價會讓沒責任感的人因此收斂一點不敢亂丟狗嗎?或是剛好相反又會回到因為太貴所以乾脆亂丟的結論?如果收費被視為零安樂的配套,那麼喊著要提前開跑的新北市零安樂政策,提前開跑的理由在哪?他們真的準備好了嗎?他們做了哪些準備讓他們有信心提早兩年開跑?(我發現這個部分是之前談2400收費問題時比較少被討論到的)更重要的是,到底什麼樣的方法才能從根源減少棄養?(《我要牠們活下去》一書當中,熊本市的收容所試過各種方法,包括棄養時會被工作人員疲勞轟炸地質疑,或是逼飼主親自參與安樂死的過程)提出這些問題,並不是我反對零安樂或TNR,而是想要強調,沒有責任感的飼主會做出哪些事,光是以我們先入為主的預設,其實是猜不完的,因為任何狀況都有可能,一個想要棄養的飼主,他可以有一百種不想養的理由和棄養的方法。圈內的共識如何讓圈外的世界也產生共鳴或改變,這才是真正的難題。

因此,如何聽到圈外的聲音,成為我這陣子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我總覺得,那可能會是打破某些行動的僵局,真正帶來一些改變的關鍵之一,但是要怎麼做,仍然需要更多的思考與建議。我想說的是,很多時候,同仇敵愾似乎是比較「正確」也相對輕鬆的選擇,但是它也可能帶來激化對立與兩敗俱傷的後果,這是在某些地方已經實際發生的狀況。圈外的世界多半與我們不同調,但不斷切割彼此,註定只會漸行漸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