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9日 星期日

記憶藏寶圖/祭氂牛 我的書包

本文與聯合報繽紛版同步刊登
圖 / 范斯

近來感覺得到秋涼了。原本僅單純為了替自己添衣,沒想到翻箱之後,我接著倒櫃,最後竟開始大手筆整理起一大籮筐的陳年舊物。

壓箱底下,我翻出了超過十個書包!


〡明明只有兩個肩膀〡

超驚訝的。旋即不解地想:「明明我只有兩個肩膀,何以會有十幾個書包?」帆布包、麻布袋、塑膠皮甚至還有竹編的。盤點之後,發現多數是人家送的,少數是自己理智斷裂下買的。

不僅如此,我還發現,原來我還有一個壞掉的氂牛皮書包!是的,氂牛的皮。

我是個相當粗線條的人。發現「原來自己有一個壞掉的氂牛皮書包」,就放著滿坑滿谷散亂一地的雜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就地拿出針線,縫補了起來。

縫釦子的針線很軟弱,對付堅韌厚實的牛皮真的很不濟事,因此我的女紅進度十分緩慢。

正因為緩慢,開始慢慢回想,我對它的許多記憶。

多年前,當時我人在國外一處民家。牧民手邊做著一些毛皮的活兒,兼賣給遊客,賺點零花。我看到他手上正忙著的一個書包十分歡喜,它完全符合我「必須裝得了A4開本,且至少六本書容量」的需求。

書包連車邊都是用皮繩手工縫製而成,非常粗獷。同時,雖然我對戰爭很反感,但書包的軍綠色卻是我所鍾愛。

當年我對氂牛十分崇拜,所以也用十分「景仰」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在一旁等著牧民將它縫製完成,然後搶著把它買下來。得手之後,甚至還替它別上了綠色的玉石,清脆地叮叮咚咚真好聽。

還記得背著它,我會到處得意地向親友炫耀:「是氂牛皮耶!」

但事後它怎麼壞的,我不記得了;甚至最後我怎麼將它棄置,也不記得了……

繼續緩慢而吃力地縫著壞掉的書包。

〡誤認人可以凌駕所有生命〡

一不小心,我弄傷了手。反射地縮回刺痛的指頭,想了想,捫心自問,我對氂牛的景仰是真的。這或許源自早已寫入我基因、以狩獵為生的遠古祖先,在荒野面對勇猛壯碩野生動物的那份敬畏。

然而活在現代的我,卻笨拙得連針線也戰勝不了。不禁自問──若把我丟進洪荒,我的生存能力真的配得一塊氂牛皮嗎?

花了半天的時間,我終於搞定了它。半舊的氂牛皮上,有歪歪扭扭好醜好醜的黑色補線。

然而換算我所花的工時,我的做工早就可以替我賺回不只一個、全新的、台幣不過兩百多塊錢的氂牛皮書包。生活忙碌的我,不禁復問──真的值得為一塊氂牛皮,耗費我寶貴的時間嗎?

回頭再瞧一眼我那十多個各種材質,可能窮畢生也用不壞、背不完的書包們。我好像有點懂了……

是時間換取的經濟能力,讓我們用金錢的數字來衡量「配得」兩個字;也是金錢的力量,讓我們輕薄了生命的意義,墊高了自己,誤以為人可以凌駕(買下)所有生命,以致忘卻祖先亙古以來對同在一片大地、同吮自然之母乳汁的其他生命的敬意。

惜物、敬物,是過去我遵循祖先價值的第一個覺醒。

尤其近來又聽聞兩個令人憂心的消息:一是過去四十年來,這個世界的人類增長了一倍,動物卻少掉了一半;二是我們正在過度消費這個地球,若向美國看齊,我們必須擁有3.9個地球才供得起這樣的揮霍。

不免還是要說,我是個粗線條的人。無論過往的覺醒與今日的觀察之眼,都不是在理路清晰下,一朝一夕產生的。而是像今天這樣,從「我有一個壞掉的氂牛皮書包」,經過一針一線,緩慢地縫補,緩慢地拼湊,最後涓滴感受,才有了深刻反省。

總是這樣。然後我也才能篤定地豁然明白──就像我畢生再也無須多擁有任何一個書包一般,再也無須為滿足我任何啥勞子「崇拜」而消費任何一隻野生動物,剝除牠的生命。

祭氂牛。我終於縫補了與這個生命的關係。之後,我就將這個書包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