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1日 星期六

【生命故事】珍重再見

【房曼琪 專欄】                  

在我們心靈深處,最思念的是什麼?是否是一種思鄉的情愫?是否,只有在回到了大自然的家園,那不受文明干擾,屬於天地間所有生命的家鄉,我們的心才能落定、自在。鯨魚島(Orcas Island)是位在華盛頓州和加拿大之間,太平洋中的一個小島。寧靜的島上,樹蔭蔽天,完全沒有商業氣息。附近的海上,因為經常有鯨魚出沒而得此名。三年前的秋天,為了想親近大海,獨自來這島上租屋小住, 已和屋子主人事先約好。小木屋就在海邊,屋後有濃密潮濕的樹林,小路兩邊,草莓叢裡,正結滿了成串的莓子。走進小屋,第一眼便看到了三面臨海的大窗子,像似一幅明淨悅目的水彩海景。靠窗的桌上,有一瓶新採的野花,在空氣中放散清香。桌上還放了一個望遠鏡,可以在窗前觀望附近的海豹、老鷹、甚至鯨魚。椅子上,主人為我準備了厚厚的毛衣、帽子和毛毯,如此動人的體貼。雖然沒有見過屋主,卻覺得她是一個熟悉的朋友。    

這裡沒有電話、車聲、訪客,只有海鷗在屋頂咚咚踏步的足音以及門外海水拍岸的浪聲。近處的岩石上,有幾隻海豹互相偎依,曬著秋天不十分溫暖的太陽。黃昏時分,較近的海浪中,傳來奇異的、規律性的拍擊海浪的聲音。正如女主人在電話上說的,許多海洋動物,多半會在日落時,到海面上來嬉戲、活動。每天在這時,太平洋上便閃耀著夕陽的金輝。這裡,沒有時間,沒有明天以及明天的以後。存在,竟是如此單純、遼闊。

            
午寐醒來,翻開茶几上一本介紹鄰島的小書。這裡是由許多群島組成的San Juan Island,各島上的居民往來要靠渡輪。書中介紹了鄰島,有一所海洋動物及野生動物的救護站及療養所「Wolf Hollow Wildlife Rescue Center」。好熟悉的名字啊!這才想起,兩年不見的老友傑夫不就是在那裡工作嗎?跳下沙發,披上毛衣,步行到附近碼頭上一家有公共電話的小店,電話撥過去,接著正是傑夫。果然,他亦是一驚,然後說好明天一早坐渡輪去會他,參觀那所在加拿大和華盛頓州之間,唯一的野生動物救護治療中心。

傑夫是來自芝加哥的一名出色的抽象畫家。他是一個富裕的猶太家庭驕慣的獨生子。幾年前搬來我居住的小城, 開始對野生動物發生興趣。 終於,他放下畫筆,義務去城外一所野生動物救護中心工作,學得了各方面的知識和經驗。有時,去拜訪傑夫,看到他在沙漠里的家,經常成為在療傷中動物的臨時「病房」。


經過了三年的實習,他決定將自己的畫鎖進倉庫,獨自搬來這島上,繼續救護動物的工作。渡輪靠岸時,傑夫已在碼頭上等候。才兩年不見,他竟然瘦了一圈。跳上他用來載運受傷動物的大卡車,便直奔治療所。 野生動物救護中心位於郊區,住院的「病人」包括受傷的老鷹、貓頭鷹、各類水鳥、孔雀、花鹿、浣熊、海豹、水獺和其他各類海洋動物。當然,人手是永遠不夠,因為在附近各島以及遠至華盛頓海岸地區,所有受傷需要照顧的野生動物,多半送來此地治療。當地的渡輪、航空公司特地負責義務護送「病患」。警察局耐心的協助傳達各地的緊急呼救電話(甚至在半夜兩點鐘),有的建築公司捐贈用來蓋屋舍、圍籬、倉庫、治療室的建築材料,更有來自各地的義工熱心幫忙醫療、照顧、餵食、換水、清理「病房」和環境等工作。特別是要喂這麼多不能照顧自己的病人,是每天最耗時,也是最重要的工作。例如年幼的海豹,肚子最容易餓,總是在天未亮,清晨四點左右就開始啼叫要餵。失去母親的小鳥們,到了六點時分,也會張了小小的嘴等吃的,餵食工作一直從清晨持續到夜裡八時左右才結束。救護中心雖然沒有政府資助,仍然在一年又一年各方面的捐款,協助和義工的加入,得以維持下去,幫助這些在傷病中的生命,得到醫藥上的治療,為他們解除痛苦。

住院的多半為海洋動物,所以必須備有浴缸作「隔離病房」,和大水池供他們運動、社交。住院的陸上動物剛多半安排在人跡少有,隱密的樹林中。為了保護他們不受人類的干擾,因此,傑夫也就住在林中深處。他的窩,是一部小小的、設備簡陋的拖車屋。住在這裡,方便就近照顧病人。在大樹上,他搭了一個小木房,裡面住了八個年幼的浣熊孤兒,母親已經去世。待有一天,等他們長大,有獨立生存的能力時,再放回野外樹林裡。

傑夫,一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包括週末。自然沒有太多時間來照顧自己的吃睡需要。在這裡,他負責接運受傷的動物。有時,還得在野外或是公路上,抬回剛被車撞死或因其他原因死亡的動物。他也兼任護士工作,協助兩位獸醫驗血、照X光片、體檢、施藥、注射、包紮傷口、協助各種手術、寫報告。只有在夜裡當病人都已入寢,他才能坐下來,安靜的讀書、休息。

下午我們來到一個浴缸的旁邊,裡面正躺著一隻因脊椎受傷,不能游泳的海豹,傑夫用手親親的幫他按摩,他告訴我,不是每一隻送來醫治的動物,都能完全康復。 在這裡人與動物的相聚只是短暫的,待受傷的動物完全復元,當孤兒們長大了,也就是告別的時候。 那時,傑夫和其他護士們,會將他們帶到海邊或深山裡,依依不捨的道聲再見,看著心愛的朋友,興奮的潛入大海,飛入天際。而似乎大海、藍天也張開了她懷念的雙臂,將自己久別的孩子快樂的擁入懷裡。

是這種來自生命的關懷,心中的祝福,使傑夫能夠一年又一年的承擔這一份辛苦而重要的工作。 不佔有他們,因為每一個生命是自由的。


傑夫陪我站在碼頭上等侯,為了趕上最後一班回鯨魚島的渡輪。道別時我握著他的手,說不出話來。在渡輪的甲板上,四面正是自己思念中的大海,自己不也是一個回到了大自然的生命? 飄雨的風中,似乎有聲音在對我說:啊!終於回家了...…。

原載於《民眾日報》民國88年0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