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5日 星期五

《印刻文學生活誌》八月號:〔評論〕照映自然與文明交界的稜鏡:劉克襄的動物書寫


【人。動物。時代誌】九月份為期一週,將為讀者連載《印刻文學生活誌》2014‧八月號部分精彩貓文,包含:〔編輯室報告〕窗外的風雨/副總編輯丁名慶;〔對談〕凝視地表三十公分的驕矜與哀愁——劉克襄、黃宗慧對談;〔評論〕照映自然與文明交界的稜鏡──劉克襄的動物書寫/黃宗潔;〔在校園裡遇見貓〕一起念書的貓/T.cat、他一出場就死掉了/佐渡守、魔貓嘉莉/林孝謙。更多精彩內容,詳見《印刻文學生活誌》

從山林古道到城鎮市場,從風鳥、座頭鯨到流浪貓狗,劉克襄近年寫作的「轉向」有跡可尋。探索自然三十餘年,對劉克襄來說,自然的意義早已不是局限在狹隘的,裊無人煙之地的荒野想像,而是更複雜的,對於人與整體自然環境互動形式的觀察與思考。自然無處不在,僅管是日常的角落,亦映照著人對待自然的態度,菜市場中的蔬果如是,城市郊區的野狗浪貓亦然。
圖片來源:讀冊生活



「野狗算不算一個城市文明的一份子,還是過時的廢棄物?」(2007:172)這是劉克襄在《野狗之丘》(2007)當中,語重心長的提問。從過去不認為貓狗這類被馴化的動物屬於自然,到後來體悟「同伴動物」的存在有其漫長的歷史脈絡,從而發現牠們和人類的互動關係仍然是自然的一環,劉克襄的思考遂進入了更複雜的辯證:城市中動物的存在,如何反映出文明與自然間的相互滲透?人類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又是如何改變了自然與動物的過去?我們是否還有可能締造出一個不同於現狀的未來?如果說《野狗之丘》當中,劉克襄已透露出將動物視為「城市住民」的可能性,他在香港嶺南大學進行的一系列流浪貓觀察筆記,或許更能帶領讀者進一步思考,這樣的可能性是否/如何在城市中存在。

過往劉克襄的動物小說常被認為以「擬人化」為其主要特色之一,然而有趣的是,他本人卻是以相對超然疏離的態度在進行觀察。在〈虎地貓〉之前,他曾發表〈跑單幫的小虎〉(2012),亦是嶺南貓觀察系列,文中開宗明義地表示:

過去一到任何地點,我都習慣以博物學角度,記錄各種觀察的心得。看到這些貓,筆記四五天後,我發現能寫的元素超乎以往的多樣,簡單的數據逐漸流露訊息。……在校園裡,我避開了城市巷弄的潛藏,不用擔心遭人誤以為行徑怪異。更無須藉由固定的餵食動作,吸引流浪貓的到來。我可以長時守候一地,多個角度觀察牠們的行為。(2012: 196-197)

由此可知,「觀察而不介入」是劉克襄的大前提,在這個前提之下,他希望能夠透過文字讓讀者「漸次了解每種流浪貓的生存策略,還有努力地爭取地盤的生活價值。」(2012:198)換言之,認識貓做為一種生物的自然屬性,並由此尊重其野性之美及生活價值,乃是劉克襄動物觀察的基本原則與主要目的,這就使得他與動物之間的「距離」,和長期投身街貓絕育與放養(TNR)工作、書寫台北街貓處境的作家如朱天心,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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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狗之丘》當中,可看出劉克襄認為野狗的生存權(或者說市民權)和野狗在城市中的生存方式是兩個層次的問題。他認為野狗也擁有在城市中生活的權利,但是生存方式仍應該「活出本性」,因此,在城市中進行餵食的部分「善心人士」,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優勝劣敗」、「適者生存」的生存法則,就成為劉克襄質疑其行為之處。那麼,相較於城市求生大不易,行為習性又被人類影響更深的狗族,香港這群介於家貓和野貓之間,被人餵養卻又不完全親近於人的流浪貓,是否更可能成為回應劉克襄城市動物論述的答案所在?在回答這個問題前,或許必須先理解這個嶺南貓觀察筆記,地點的特殊性:這是一個封閉的、對貓相對友善並經過管理的校園。嶺南大學的貓口數約七十,兩年前據說因棄養眾多曾高達兩百多隻,經過學校的呼籲及數量管制後,才維持在目前的族群數。(2012:197)因此,若以「城市與動物的互動」這個角度進行思考,有些人可能會認為校園貓面臨的生存問題與城市巷弄中的野貓畢竟仍有不同,不見得具備代表性。但正因這些貓群又非真正被豢養的家貓,「而是囿於一個校園安全環境,集體或個別生活的貓隻族群,發展出奇特的性格與無奈的命運。」(〈虎地貓簡介〉)牠們的處境或許反而更能反映一個城市與地區對待動物的多樣性及複雜性。

有趣的是,嶺南貓雖然某種程度上可做為讓流浪動物在城市中得以有不同的命運,並成為「城市住民」的可能方式之一,但劉克襄顯然承繼著《野狗之丘》當中對於餵食與馴養等介入形式的保留,仍舊更傾向於前述「動物應該活出本性」的態度,那些被馴養結紮、相對肥胖、行動遲緩、活動範圍較小的貓群,對他而言顯然都是人類介入後改變了動物生存法則的結果。由此觀之,就可看出前作〈跑單幫的小虎〉以貓族社會中那幾個落單的、離群的貓做為優先書寫的對象,絕非任意選擇的結果,而是因為牠們才是最能體現「優勝劣敗」之生存法則的一群。這亦是何以在文末,他以一段觀察日記中「動物行為學的自白」做結:「跑單幫,到底是貓社會邊緣的不適應者,抑或是,相對於整個校園多數被結紮,過著團體生活的貓群,具有某一提示,並不易忖度。我只是嘗試先從三隻貓的側寫,強化這一個體的差異。貓迷惑都會人的本質是什麼,說不定那裡真存藏著某一答案的可能。」(2012:220)

值得注意的是,劉克襄在此所提出的:「貓迷惑都會人的本質是什麼」,某種程度上可說是找出劉克襄看待都市中人貓關係的重要關鍵字。我們不難發現,他對於嶺南大學餵養流浪貓之現象,偶爾會在字裡行間表現出對人為介入導致貓群本性與行為改變的不完全認同,例如餵食導致族群數的繁多:「若沒人餵食,不可能形成龐大的族群,就算閉鎖於此一環境,頂多也只有三兩隻。校園有人關心流浪貓,充滿愛心的餵食,日後才會導致貓數量的繁多,最後形成幫派集團,佔據各種領域。」(2012:198)「集團裡的貓非但吃得肥胖,縮小活動區域,更因缺乏運動,多數行動略嫌遲鈍」(2012:206)「嶺南貓早已被餵養得很挑食。如果情況允許,牠們只選擇吃新鮮的。除非一整天沒人餵,才會無可奈何地吃完剩下的飼料。」(2012:213)

換言之,虎地流浪貓族群數量的龐大,多少是這群「被貓所迷惑的都會人」推波助瀾而成。不過,嶺南大學對餵食流浪貓的整體態度雖偏向友善,但這樣的「共識」是經過什麼樣的協商過程而來,在校園中必然存在的反對者的聲音,又是以什麼樣的態度面對校園中的貓群?在目前的觀察筆記中尚未得見;但可知的是,由於校園環境相對封閉,周遭更以鐵絲網隔絕野狗入侵,貓族才能在此「得天獨厚」的環境下穩定求存:「過去便有一說,因為野狗無法進入校園,學校才會有這麼多貓集聚,進而形成重要的棄養場所。」(2012:214)當然,族群數與餵食和棄養之間的關係,或許還需要更細膩的分析,畢竟嶺南大學的貓多數已結紮,並非毫無控管放任餵食的狀況,但劉克襄自己在觀察時,始終有意識地堅守遠望而不互動、不餵食的距離,也就讓他和嶺南大學校內愛貓人士的態度,有了基本的區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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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對劉克襄來說,他所念茲在茲的「貓迷惑都會人的本質」,答案顯然不在被餵養後生活過於優渥,而「喪失本性」的那一群,能夠「迷惑」他的,是更為野性的,「跑單幫」的那幾個:未結紮的白貓「一條龍」總是獨來獨往,「有時在遼闊的草原,唯牠大步走著,空無一貓,情景甚是蒼茫。但也是這等空曠之情境,我才重新感受什麼是真正的貓科動物。或者,過去在鄉野遇見野貓的倨傲和孤僻,才具體回來。」(2012:205)腎衰竭的「兩點」,在生命最後的一段日子仍試圖尊嚴地活著,劉克襄為此感慨:「兩點用牠的最後餘生,教我一堂流浪貓貧病交迫的生死學」(2012:204);貓媽媽「黑斑」夜間捕食白蟻的行徑更讓他看得入迷。(2012:218-219)他所迷戀的這幾隻「貓」,無疑都更具有某種「野性自然」的魅力,也更符合貓科動物的「本質」。他在此次的〈虎地貓〉系列的簡介中,亦表明他期許自己的作品「能夠突破現有貓隻性格的都會形容,看到貓隻在保持一個隔閡距離下,可能發展出的行為。」但他顯然也意識到,這似乎仍然不足以解釋城市空間中複雜的人貓互動關係——如果貓迷惑都會人的理由在其原始野性本質,那麼當人們親近之、餵養之,使之漸失本性,這不是反倒讓人之所以親近貓、愛慕貓的那種野性魅力盡失嗎?那麼這些失去野性魅力的貓又為何讓人還是想要親近呢?又或者是,人在貓的身上尋求失落的自然,但是卻必須藉由豢養管理,才能容許此種「經過控制的自然」在城市中存在?我以為,劉克襄所嚮往的「野貓」和嶺南大學餵養的「流浪貓」之間的差異,或許正能具體而微地體現都市空間中曖昧複雜的人貓關係,以及都市人看待自然時的矛盾心理。

這是我在〈跑單幫的小虎〉敘述的跑單幫的三隻主角之一,兩點。所附
圖片,那是牠在人世最後十小時前,我拍攝到的形容。那時還無法確切
判斷牠即將結束生命,只知道很危險……。──劉克襄

事實上,無論浪貓或是野狗,對於都市人來說,皆屬於「踰越」了文明與自然疆界的,棄卻(abject)的對象。但相較於更親近人、和人類社會關係更緊密的狗,貓顯然更具備了「僭越自然與文明」的特色,這樣的越界使貓的形象可能更迷人但也可能更危險,於是,當代表野性自然的貓進入都市空間時,疆界的模糊曖昧讓互動變得更複雜——人們既可能對隨著都市化而失落的野性自然抱有憧憬想像,又可能懷著恐懼,因此對於「越界」的貓,態度也可能又愛又恨,甚至會誇大了牠們可能造成的破壞。就這個層面而言,〈虎地貓〉最重要的意義,正在於他忠實地呈現了虎地貓求生與獵食之不易,包括「除非有十足把握,絕對不會貿然撲上前去」,「虎地們能夠捕捉到鳥類的時機,多半在繁殖季,有些剛剛離開巢位的小鳥,飛行動作緩慢下,才可能讓牠們得逞,但這樣的機會相對地十分稀罕。」(〈無尾〉)換言之,「貓獵人」的(負面)形象或許是許多人對其印象不佳的原因,但劉克襄透過實地觀察的證據,讓我們看到在自然界,獵食也並非那麼理所當然的事,虎地們罹患腎病或愛滋之後衰老虛弱的身影,在在顯示了自然從不偏憐任何生物,生與死的交替循環不已,若非人類各種介入的行為造成食物鏈的失衡,物種之間原本是環環相扣的共生狀態,除了人類之外,沒有任何物種會因獵捕行為造成其他物種的「瀕危」或「滅絕」。

圖片來源:舒讀網路書店
除此之外,我認為〈虎地貓〉系列更有意思的地方在於,透過這些介於野貓和家貓之間的虎地貓,以及和校園內餵養虎地貓的人士互動,劉克襄對於「活出本性」的想像其實已經不同了。雖然他仍謹守著不過度介入、盡可能客觀中立的觀察原則,但是到後來,他也慢慢接受了在一個有限的校園範圍內,貓被帶去結紮來維持一定的數量平衡,或是愛貓人士帶牠們去看醫生,乃是人貓共享同一生活空間時的「某種必然」。甚至在瘦弱的小貓「小山果」出現時,向來不餵貓食的他,「還是破例,買了鯖魚肉罐頭」(〈小山果〉)。比起《野狗之丘》時期,劉克襄對於城市中人與動物互動方式的思考,顯然更具彈性。

事實上,當城市與自然早已無法截然二分的此時,任何勉強二分的切割方式本身都必然有其問題,認為野貓一定要「活出本性」或是一定要馴養在家中才能得到幸福,可能都不見得是「自然」的,而只是我們對「自然」的迷思。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劉克襄從《野狗之丘》一直到〈虎地貓〉系列的觀察筆記,就像一面閃閃發亮的稜鏡,照映出在自然與文明交界的模糊地帶,與都市人共存的這些街貓浪狗,如何訴說著人與自然始終是相互滲透難以切割的,真正的「生命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