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印刻文學生活誌》八月號:〔在校園遇見貓〕他一出場就死掉了

【人。動物。時代誌】九月份為期一週,將為讀者連載《印刻文學生活誌》2014‧八月號部分精彩貓文,包含:〔編輯室報告〕窗外的風雨/副總編輯丁名慶;〔對談〕凝視地表三十公分的驕矜與哀愁——劉克襄、黃宗慧對談;〔評論〕照映自然與文明交界的稜鏡──劉克襄的動物書寫/黃宗潔;〔在校園裡遇見貓〕一起念書的貓/T.cat、他一出場就死掉了/佐渡守、魔貓嘉莉/林孝謙。更多精彩內容,詳見《印刻文學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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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出場就死掉了。」我說。

在網路社群的對話框裡,我打出了這幾個字。



若不是朋友敲我,說,我們來聊聊貓。校園裡遇見貓;或貓校園遇見人。我的思緒不會被帶到那麼遠,遠得,像是被小小的對話框,給吸了進去。對話框連接著記憶的黑洞。裡面深邃得很哀傷,也很神祕。神秘哀傷,多過於驚懼。

那年我小四。記得校工剛割過草皮,雜草們從傷口流出了汁液,味道很青澀,但很好聞。就像那年紀的我們一樣。

我們班愛打球,我總是負責撿球,因為我最弱腳。為了顯示班級的團結,每個人都被賦予重要的任務。他們說,撿球員也是很重要的。

那天下午,按照慣例,球又被飛踢出校園。

事實上,學校的後方有一塊模糊地帶,跟民居、街巷不是那麼清楚地區隔開來。如果拿出彩色筆,將校園塗上綠色,將民宅塗上灰色,那麼,中間就會有一塊,是灰綠色。我們把綠色稱為校園,把灰綠色稱為「外面」。民宅是民宅,那不關小孩子的事。

球被踢到外面。

灰綠色的外面,停了幾輛夜市小販的攤車。這些攤車,還沒醒來,就像泊在碼頭的破舊小舟。除了被鐵皮、帆布、用鎖鍊銬上,只有露出一小截「扛棒」,寫著臭豆腐或陽春麵或甜不辣,可以辨識它們的身分。白天的攤車,還沒有被注入生命。

瘦得像根豆芽菜的我,追著球跑了出來。球不見了。想也知道,這次依然又再度滾進沉睡中的攤車底下。

我趴在攤車旁用手撈呀撈沒撈到球卻摸到一坨濕濕毛毛的東西我把頭低下去努力想瞧清楚但陽光與汗水刺得我眼睛睜不開好不容易適應裡頭的幽暗我看見一雙大眼與一張洞開的紅色的嘴巴他盯著我彷彿說著無聲的話我腦中轟轟轟轟發出重重撞擊有個爆破工程試圖想敲開我的頭顱

一霎時。我感覺陰涼。我把手伸了回來。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抱了球。用衣服擦擦手。我回到校園中。繼續踢球。

放學後,我回到家,寫作業時,我跟姐姐說:「我今天看到一隻死貓。」姐姐問:「然後呢?」沒有。沒有然後了。

今天,我不用「值班」。晚上睡覺,我夢見貓咪。他瞪大了眼、張大了嘴說人話:「為什麼是我?」他說:「為什麼是我?」他說:「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在夢裡,我比白天看得更清楚。他不足一個成人的巴掌大,扭著奇怪的姿勢,身體濕漉漉的,像是除了毛皮,沒有肉體。他有一顆超乎比例的大頭顱,眼睛用來怒視,嘴巴用來控訴。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來不及長大。我不知道他發生什麼事。更不明白他為什麼死在攤車底下。甚至,那個年紀的我,連死是什麼都形容不好。死,比美國還遙遠;至少,美國還有照片。

隔天,我需要「值班」。夜市裡隔壁攤的大叔,喚我:「欸,賣麵的囝仔,去幫我買包檳榔。」瘦得像根豆芽菜的我,又被夜市的團結,賦予重要的任務。下意識地揉揉身體,我跑腿去了。

回到學校。我不曾對同學說過我的遭遇,還有,小貓神祕死掉這件事情。因為我總整理不出我是何情緒。我腦子裡好像有一塊壞掉了,說不出口的……那叫哀傷嗎?或是?因為太重了?讓我的喉嚨長了鉛?

倒是我們很老很老了的學校東側,單槓旁邊有棵大榕樹,大榕樹旁邊有一堵半倒的圍牆。我常在牆上看到有貓在乘涼。我會在遠遠的幾公尺外,凝視著這一隻或那一隻,問:「那是你的孩子嗎?」

貓咪當然不說話。

通常他們遇見我的凝視,下個動作,便是撇頭、跳下圍牆,跑到灰色民宅深處,一溜煙地消失不見。



作者簡介:

佐渡守
女的,文字工,高興叫她「渡姑」,不高興叫她「昏姨」,隨你。一直過著蠟炬成灰累死肝的鬻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