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30日 星期三

【燕】/作家 振鴻




不知何時,家屋騎樓簷前開始旋來兩隻家燕,不時見牠們啣著乾枯野草、泥塊,在簷頂一隅碌碌築巢。果沒幾日,一窩倒三角,土黃色的燕巢便懸附在簷角上,好似一壘新鮮的小土丘。再過幾日,巢裡跟著冒出五隻纖毛畢露的小雛鳥,兩隻成燕遂開始繁忙奔波,白日時,往返窩巢餵食,不厭不倦;夜晚降臨,則斂起雙翅,守衛般分立巢沿兩側,警覺地守護。



騎樓簷下,是件件勾掛在長形滾輪架上展示的粗布衣褲。時值五月,正是愁悶多雨的惱人時節。突下暴雨的那一日,傾斜雨柱一波波往簷下擊打,慌忙收拾之間,五個原擱在巢沿眠夢的小圓頭似乎就被咿呀叫嚷的滾輪聲,以及我和母親彼此的催促聲所驚擾,忽都張大眼睛,開闔著尖細的嘴,不安地挨擠,騷動。

彷彿亦能與子連心,頃刻間,兩隻成燕從茂密雨勢中俐落且迅速飛來,背黑腹白的流線身形先揮刀似在簷下劃出道道長線,爾後,一隻飛往巢裡安撫探視;另隻,則迴身在我周遭低飛環繞,一會威嚇般朝我飆射短促尖鳴,一會俯衝而來,在咫尺之際旋又急挺滑向半空,如此反復數次,直至我離巢有數尺之遠。

在牠們眼中,我已是不善的入侵者。

約莫又過了兩星期,時序抵達六月,雛燕們逐漸長大,也有了叫聲,雖是細微如末,卻仍引起浪貓們的注意。

一日黃昏,熟悉的尖促鳥鳴忽從屋外陣陣傳來,急切而雜沓。我疾步至屋外,即驚見燕巢底下,一隻黃毛土貓正踩踏在我摩托車的坐墊上往簷柱上一躍,繼而借力使力,順勢再往窩巢方向彈跳而去,其步伐精準,迅捷,險險一爪就能撩下巢裡正慌叫的雛燕們。

黃貓看來已試了幾次,但兩隻成燕看似也近不了身,只能在牠身邊焦急盤旋,不時擲出尖銳鳴叫,然而,卻絲毫起不了任何作用,黃貓依然故我,甚且還帶點悠閒感地再次躍上車身,蓄勢待發。至此,兩隻成燕更只能加快速度激鳴,任那些鳴叫在空氣中胡亂穿刺,彼此糾結,若仔細傾聽,這不絕之聲彷彿已不是恫嚇,而是奮不顧身要將自己撕裂開叫嚷的一種無計可施的聲音,是空茫的絕望的呼救,也是無助的悲悽的求饒。

見此狀,我急忙抬起一腳轟然蹬地同時大喝一聲,那甫要縱起身子的黃貓登時受到驚嚇,身子還未收起即從坐墊狼狽跌落,喵嗚一聲後拔腿逃竄。

不安鳴叫漸次平息。

事了,我將摩托車停至遠處,不讓黃貓再有機可趁;兩隻成燕也轉回窩巢,立在巢沿頻頻低頭探視,黑灰的羽翼跟著溫柔掀動,如手的輕撫。

翌日,我癡心妄想那成燕會如報章所載,有動物報恩之舉,於是刻意在巢下逗留觀望,但顯然我是過於浪漫,那兩隻成燕又迅速飛來驅趕,彷彿我才是隻更令人憂懼的大貓。



【燕】,振鴻,中華副刊,2014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