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7日 星期五

關懷靈長動物與流浪犬

【房曼琪 專欄】

奧林匹克運動會在亞特蘭大揭幕時包括一項釋放白鴿,以象徵奧運會國與國之間的和平友誼儀式。主辦單位尊重動保人士的建議,改用白紙製作的鴿子。當全世界電視網播出這個鏡頭時,也同時將尊重生命的共識傳達給每一位觀眾。的確,動物權運動經過了一百多年的努力,在社會、政治、文化各方面已有相當的影響。


1996 年在美國首府華盛頓舉行的「世界動物保護會議」,有來自各地的動保團體,皆派代表參加。除了許多規模較大、名望國際的團體外,還包括了其它不同工作重點的動保團體,比如:人道農業會 Humane Farming Association、反對活體解剖及動物實驗的 American Anti-Vivisection Society 和 National Anti-Vivisection Society、反對動物娛樂的「表演動物福利會」Performing Animals Society、大象保護聯盟  Elephant Alliance 、專為雞鴨飛禽爭取福利的 United Poultry Concern、以及在各大專院校推行素食的 Vegan Outreach 等;台灣的關懷生命協會由悟泓法師及穌佩芬帶領,有二十多位代表遠道來參加此一盛會,包括翻譯《動物解放》的孟祥森,我的大學老師。

會場上,上千人士彼此不分國界、文化背景,團聚一堂,互相鼓勵、研商,共同為建立一個公正、善良的世界來努力。這一次會議的重點是反對動物實驗,幾十年來,激進派的動保人士,已將工作重點轉移到反對大企業操縱的動物實驗與集中營農業制。其他組織則致力於保護同伴動物、馬戲團及水族場的野生動物,此類工作較易得到廣大民眾的同情和贊助,因此西方的流浪狗問題,在三十年來已有相當程度的改善,設備完善的收容所遍佈各城鎮,協助照顧、醫療、領養、絕育、安樂死等工作,也與當地政府合作。

三天的會議中,以最後一天的演講為重頭戲,分別由哲學教授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及一生奉獻於保護猩猩的珍古德博士(Jane Goodall)擔任。演講題目是「大靈長計畫」(The Great Ape Project),這是一個國際學術性的動保組織及著作(同名),目的是要將人權延伸到大猿類,和動物學與倫理學作連結;其重要成員有珍古德、馬克貝考夫(Mark Bekoff)及頗具聲望的哲學教授、人類學、動物學及心理學等 36 位學者,包括牛津大學教授,現代進化論的權威學者李察德金斯(Richard Dawkins)。《The Great Ape Project》 這本書開宗明義的澄清人類也是大猿系的會員(member),並發表「大靈長宣言」(A Declaration on Great Apes):

1. 生命的權益(The Right to Life);
2. 保護個體自由(The Protection of Individual Liberty);
3. 禁止凌虐(The Prohibition of Torture)。

在美國,數十年來有上千的黑猩猩被用來作醫藥實驗,「大靈長計畫」是要解放所有靈長動物,修訂法律來保障其自由生存,免於被人類販賣、囚禁、實驗的基本權益,並且要維護其自然生存的環境。

      

彼得辛格在會中特別解釋推動大靈長計畫的動機,因為大猿是人類的近親(next of kin),在匕百萬年前與人類皆屬靈長動物(Primate),猩猩不論在形象、基因(genetic code)、生理(大腦皮質、感官、五臟六腑)、心理、社會、家庭組織等各方面都類似人類,因此,先為猩猩們爭取權益比較容易突破物種障礙(Species Barrier),是在法律上較容易實現初步動物權益(animal rights)的捷徑。尤其近幾年來動物學家對猩猩的生活方式、智能、溝通交流、豐富的感情、使用工具、採藥草治病能力等等都有更進一步的了解,甚至連作實驗的科學人士,容易對猩猩產生不忍之心。辛格一再強調人類在理性、良知上,應認知地球上每一位動物天賦的需求和利益,來做為我們對待此生命道德準則。

推動大靈長計畫另一位重要人士即是在非洲從事猩猩保護工作三十年的珍古德博士,她的工作已得到全世界的尊重。在會議中她的演講博得了最多的掌聲和眼淚;古德女士說了三個引人深思的真實故事: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佛羅里達州的野外動物園裡,有四位曾受人虐待的猩猩,其中包括被從實驗機構轉移來此,名叫「老頭子」(old man)的大猩猩。他們被安置在一座人工築的小島上,島的外圍築了水深的河溝,為了防止猩猩越圍,因為猩猩是不會游泳的。馬克(Marc)先生是每天照顧這四位猩猩的管理員。雖然被警告過不可太過接近,因為他們過去受虐的經驗,已對人類產生了戒懼和不信任,但是馬克仍然希望能獲得他們的友情。終於有一天,馬克鼓起勇氣踏上了「猩猩之島」,「老頭子」居然肯自動伸手從馬克手中接過他愛吃的香蕉,馬克從此大受鼓勵。之後,「老頭子」安靜地讓馬克為他理毛髮、抓蝨蟲,這是猩猩接受友情的「特別儀式」,馬克終於獲得了「老頭子」的信任。一天,馬克在猩猩島上作清理工作時,不慎失足跌倒而驚動了小猩猩,母猩為了護衛,在驚嚇中向馬克撲來,張口咬住他的脖子,其她兩位母猩猩亦前來相助,一個咬住馬克的手腕,另一個咬住他的腿,馬克心想這下死定了,危急中,「老頭子」見狀立刻飛奔過來,將母猩猩趕跑,救了馬克一命。

第二個故事是發生在底特律一家動物園中。史渥普先生(Rick Swope)與家人每年會來動物園遊樂。這一天,當他來到猩猩區域時,正好在人工島上,有兩位成年的猩猩之間發生了衝突,其中名叫「巧巧」(Jojo)的猩猩,在逃跑中不慎跌落周圍的小河裡,圍觀的遊客及管理人員,眼睜睜看著「巧巧」在水中掙扎,快要被淹死了,就在此時,史渥普先生不顧旁人的阻止,縱身躍入水中將「巧巧」救上了岸,並陪伴著,一直等到「巧巧」有力氣抬起頭來,他才放心的離開。事後,有人問他,在那麼危險的情況下(是指可能會被其他的猩猩攻擊,因為他們有強烈的防衛自己地盤的習性),史渥普先生是從何而來的勇氣,去救護受難的生命?他回答說:「當我看到快要被淹死的巧巧,那一雙和人類一樣無助求救的眼神時,我能不去救他嗎?」

古德女士所引用的第一個故事證明了猩猩們可以跨越物種界域(Species Boundary)和我們人類動物建立感情。第二個故事證明了人也可以給予其他動物,相等於人與人之間的關懷,對其負起道德責任。

最後一個故事是關於「保伊」(Booie)猩猩的遭遇。古德女士在敘述故事時並同時放映記錄影片:1970 年,六歲的保伊被一所大學安排學習手語(American sign language),因為猩猩雖然有高度的理解力,因為聲帶結構異於人類,不能用語言表達,但是可籍手語來溝通,能學會上百個字義。保伊的老師是大猿研究員及手語專家,羅傑福玆(Roger Fouts),他教會保伊熟識了各種手語來表達他的想法。幾年後,保伊不幸被轉移到一個醫學研究所用來作肝炎實驗,從此終年被囚禁在狹小的鐵牢中。十六年漫長的光陰過去了,科學家們為了觀察猩猩的記憶能力,便安排了保伊幼年的手語老師福玆來實驗室探望,並攝製記錄。在場的觀眾可以在螢幕上看到被關在鐵牢中的保伊,見到他的手語老師時,在一兩分鐘內便認出對方,保伊是那麼興奮地呼叫!

                

並用手語來表達他的驚喜:「Roger, hurry come, hug Booie! 」還清楚記得自己的和老師的名字,雖然,這位手語老師和陪同的人都一律頭載白帽,身穿實驗制服,並不容易辨認。保伊不斷重複的作手語:「 key out」,示意打開牢房,但是他已被用來感染肝炎(hepatitis C)。保伊的記憶力及深藏在心中的情誼感動了所有的觀眾。

       

保伊並沒有因為自己被遺棄、坐牢而心生怨恨;故事到此,會場中,大家都為保伊悲慘的命運,默默地流下哀傷的眼淚。我們無法苟同為了人的利益,逼使無辜、健康的動物來日以繼夜的承受你、我、他所想像不到的千奇百怪的殘忍醫藥實驗。

走出會場,回到台灣來的攤位,主要是展示台灣流浪狗慘不忍睹的巨型圖像,都是由關懷生命協會義工們通宵趕工製作,飛越太平洋,為了解救台灣島上百萬的流浪生命。我的思想也一下子從「大靈長計畫」,跌入流浪犬問題。

大猿似人的基因與狗的人文素質,使兩者成為名符其實的人類近親(next of kin)。 那些被主人遺棄、被市民唾棄、無家可歸的生命,不也是有驚人的智力與對人類自古以來忠心耿耿的情誼嗎?他們不論在學習與表達能力上,絕不下於猩猩。對於人類,他們是那麼耐心的守候著,更要把滿懷的熱情(affection)毫不保留地給我們;既使被人虐待、背叛,心中亦毫無怨恨,永遠的真心誠意。

據最近的報導,從基因上研究,狗與狼大約在一萬八千年前是來自共同的祖先(common ancestor)。大約在一萬兩千年前,原始狼犬(proto dog)逐漸被人類馴養;也因為狗不同於狼,可以分享人類的食物,如澱粉及植物之類,逐在農耕社會里安定下來。

           

動物學家們認為在這漫長的演化過程中,proto dog 逐漸學會適應人類的習性與社會規則,培養出服從的個性,對人類產生了感情(social attachment);這種族群相依相親的特殊性,代代相承,深刻的印記在狗的基因里。它們之所以被尊稱為同伴動物(companion animal),正是因為與人類共同經歷了千萬年的進化旅程。根據達爾文(Darwin),狗的智力、性情、心理發展過程深受人類文化的影響,包括了豐富的想像力(possess imagination)、推理(reason thru simple logic)、與類似良心上的道德意識(moral quality),如公正感(a sense of fairness),因此達爾文認為狗是天生俱備了人的心智(emotional and cognitive capacities)與文化(en-cultured by humans)及敏捷的自然體力之雙重優點,可以說狗是一個「如人的生命」(human like in mind and behavior),還會在睡眠中說夢話呢!

狗兒忠厚、謙虛,認真、好學,雖然不會用手語,能善懂人意,了解許多句子的意思,不亞於兒童,而且心思敏捷,能體會我們的心情、念頭;更能用眼神、表情、聲音、肢體動作來傳達心意,比如盼望、懇求、催促、快樂、興奮、安慰、滿足;比如忌妒、恐懼、不安、驚慌、憤怒、沮喪、畏縮、疑慮;如此豐富的情緒也許比某些人還更有人性。它們也具有是非、對錯的道德感(right and wrong),萬一作了什麼不對的而被質問(Did you do that?),必會低首、縐眉、縮起尾巴,一臉犯錯的表情(guilty look)。如此敏感、複雜的心理,證明他們有相當豐富的情感、高度意識活動及判斷能力;與人類溝通無須籍助語言,甚至於比人的親朋更容易建立親密關係,因此狗兒被公認為家庭成員(family member)。許多動物學者特別強調,人們必須顧慮到,感情越是豐富的生命,在心理、身體上受苦的能力也相對的增加,人們對狗朋友的照護應如自己的孩子。對於須要家庭的狗兒,一旦被人遺棄,有如被判死刑。

台灣嚴重的流浪犬問題,反映出我們富裕社會中自利、不負責的心態及普遍落後的動保觀念,是因為民眾對具有人性化的狗族的無知無識,當作垃圾,隨地丟棄。每一位等待在我們的豪華大樓外、名牌轎車邊,那些無家可歸的生命;那些被車子輾傷斷腿的、在疾病、飢餓中掙扎的;瘦弱地在垃圾中哺育幼犬的生命、以及被關在簡陋、汙穢不堪的收容所中,他們慘不忍睹的形象,不正是我們內心良知已經麻木的一面鏡子嗎?

我仍然忘不了在華盛頓的會場中,一次又一次義工們必須面對許多傷心流淚的關心人士,他們痛心地問:「我能為台灣的流浪動物做些什麼?」而這問題應由我們自己承擔,因為是國人自己一手造成的,它們的福利及解決問題的方法和經費,是台灣無論在財力、技術、人力、政策上,完全有能力作到;根本問題不是不能夠,而是不肯。政府應在各地建立人道的動物管理與合乎國際水準的收容所,更應嚴懲民間棄犬行為。

我們不是作不到,而是因為根深蒂固,極度缺乏尊重生命的習性。慈濟的愛心,是否也能從人的利益普及到其他動物生命呢?當身邊的小狗那麼忠心的注視著你時,是否會突然驚覺到那是一個來自動人的靈魂的注視?

三百年前,西方哲學家以為動物只不過是機械性的生物,今日動物行為、心智學家(cognitive and behavior ethologists),不斷提出新的研究報導,証明在許多方面與人類相近,也等於在揭發幾千年來人們對動物的無知。最後,我想引用彼得辛格的一句話:「人類雖然可以列舉各種理由來證明自己要比其他動物優越,但是我們無法推翻一個事實,那就是在受苦的能力上與其他動物是平等的。」

本文原載於民眾日報1999.9.18

註一:保伊在1996年被實驗所釋放,在猩猩庇護所安渡餘年,44歲去逝。
可上網 you tube: 20/20 News Program on Chimpanzee Experiments  
http://youtu.be/C0T8ozlxqJI

註二:歐盟於 2010年廢除所有的大猩猩實驗,美國「國家醫藥署」(National Institute of Health) 在動權人士的連袂抗議下,於2013年宣佈終止猩猩實驗基金,大多數被關在實驗室的已轉由庇護所 ( chimp sanctuary)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