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5日 星期六

從史坦貝克的〈蛇〉談實驗動物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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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學、動物與社會」這門通識課上討論到實驗動物問題時,我選的教材是史坦貝克的短篇故事〈蛇〉。這個故事原本當然並不是為探討實驗動物福利問題而寫的,但在細節上卻非常耐人尋味,也因此頗有省思的空間。在故事中,一個謎樣的女子某日闖入了菲力博士海邊的實驗室,提出了要買一條蛇且要現場看蛇吃老鼠的要求打亂了科學家規律的工作節奏後旋即消失無蹤。對於這位形象與蛇多所呼應的「蛇魔女」,評論者們的解釋非常多樣,包括將她視為來自伊甸園的誘惑者、患有官能症的女惡魔、難解的原始生命形式、或動物性本能的象徵等等;至於代表科學理性的菲力博士遇上蛇魔女後,究竟是就此被喚醒了壓抑的情感面向,或是讓自己「瘋狂科學家」的真面目昭然若揭?歷來的評論者更是各有一套詮釋。而我在課堂上講解這個文本時,所希望帶領同學思考的,則是「科學家vs.蛇魔女 = 男性 vs. 女性 = 科學 vs. 神話 = 理性 vs. 本能」這整套二元對立價值的問題,藉此探討是否在檢討實驗動物的議題時,只有「科學家」才有資格說話。

實驗動物的福利之所以很難推動,原因之一是因為一旦動保介入實驗動物的問題,往往就被扣上「妨礙科學/醫學」的大帽子,接著,「不做動物實驗,那你生病要不要吃藥?」這類的問題就被拋了出來,到最後,連動保團體本身都要撇清自己所走的並不是「非理性的激進路線」:英國防止虐待協會RSPCA甚至曾在文宣上強調,他們的支持者若是使用剪刀,是要去剪下附在協會宣傳海報下方的捐款方式資訊,而不是去剪掉圈養實驗動物的鐵籠與圍籬。然而如果面對實驗動物的問題,「圈內人」始終只是高舉科學大旗來因應,外界是否更可能質疑實驗的必要性並未經過細部的評估與檢討?而科學理性至上論又是否會讓任何為實驗動物發聲的努力都被同質化地抹黑為善感或濫情的訴求?其中有許多複雜的問題有賴這些「圈內人」(也就是需要從事動物實驗者)做更進一步的思辨乃至改變,而這樣的思辨不但需要科學專業,同時也需要人文思考的能力,〈蛇〉這個奇怪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思考起點。
身為對科學極感興趣的文學家,史坦貝克曾批評人類所謂客觀檢視其他物種的行為太過自以為是;他說人類光是把其他物種放在顯微鏡下分析觀察,就斷定了解了物種的特色,卻不曾好好檢視人類這個物種,不曾發現「我們並沒有比動物好,在很多方面我們甚至不像動物那麼好」:
如果我們把這種自負的觀察方式用在自己身上,一如我們檢視寄居蟹那般,根據所得到的資訊,我們將不得不說,「智人的特徵就是這一群人會週期性地感染上瘋狂的神經症狀,以至於會互相攻擊、毀滅,不只毀掉同類,還把同類所創造出的一切也毀掉」
在史坦貝克嘲弄的語言中,不難看出對他而言自以為是的客觀觀察並未替人類帶來深刻的自我反省,而如果「客觀檢驗」並非想像中那麼值得憑恃,或許以小說來提供另一種檢驗的方式,更能讓讀者看見人性的曖昧。就如同〈蛇〉這個費解的故事,當它以曖昧不明的面貌出現在讀者面前時,反而刺激了更多關於科學實驗的相關思考。例如故事中的科學家認為所有的人都應該對於科學實驗懷抱興趣,因此當女人(以下稱蛇女)闖入時,他也理所當然地邀請她看顯微鏡下海星的精卵結合過程;當蛇女拒絕之後,他甚至感到惱怒——怎麼會有人對科學不感興趣?為了引起她的反應,科學家決定把剛才安樂死的貓拿來在她眼前進行實驗——在她面前劃開死貓的喉嚨。科學實驗的神聖與必要性在此被畫上了大問號,因為菲力博士之所以進行這個實驗,很明顯地只是想讓蛇女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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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史坦貝克筆下的菲力博士,可說是一個關在「暗室」中的科學家,故事一開端,史坦貝克就已讓讀者看到科學家「與世隔絕」、醉心於封閉在實驗室中觀看實驗結果的一面。史坦貝克將他刻畫成一個亞當般的角色,他像亞當治理動物般掌管著他囚籠似的伊甸園實驗室、他深信透過實驗與科學的方法就能為生命的意義找出解答、他壓抑情感與感覺,唯獨推崇知識,事實上他甚至從亞當進展為上帝他以人工的方式讓海星的精卵結合,如同扮演上帝的角色。他可以很快地創造生命,隨即也準備毀掉生命——他讓受精的過程停止在不同的階段以便放在顯微鏡下觀察,做為生物學的研究;在整個過程中他始終顯得不帶感情,彷彿如此才能凸顯科學的專業與理性,然而他卻因為蛇女對他的科學實驗不感興趣、不想聽他的術語解釋而惱怒了,在此史坦貝克已透露了一些對於菲力浦個性刻畫的線索:他的冷靜與理性很可能只是刻意壓抑情感的結果,所以當蛇女的行徑越來越費解、超出科學家理性掌握的範圍時,科學家的盲點也變得越來越明顯。例如在故事中,當蛇女要求現場餵蛇吃老鼠時,菲力博士顯然不願意,所以回答說蛇目前不需要餵食,因為牠這周才剛吃過,可以好幾個月不用再吃,但他卻又拗不過蛇女的堅持,於是語帶酸味地說:「我知道了。你想看響尾蛇進食。好,那就給你看。老鼠是25分錢。妳可以把這看成像鬥牛表演,但換個角度看不過是蛇在吃晚餐」,他認定蛇女的要求是出於想追求某種視覺刺激,並且把自己與蛇女區隔開來:「他痛恨人們把這些自然的過程拿來當競技娛樂。他一點也不愛好競技而是個生物學家。他可以為了知識殺無數的動物,卻不會為了好玩而殺一隻蟲」。然而科學家的實驗是否真的都是為了知識?而他對待實驗動物的態度是否又真的客觀到不帶一絲情感、沒有一點不必要的浪費?除了先前刻意把安樂死的貓拿來在她眼前進行實驗之外(這和「為了好玩而殺一隻蟲」有分別嗎?),當海星受精實驗因蛇女的打擾而失敗時,他憤而把所有樣本沖進溝槽,彷彿這些樣本都不是生命。甚至科學家原本之所以顯得冷靜而智慧,也不過是因為他遺世獨立地在小實驗室中重複著他所熟悉的事物,而不是因為科學理性足以造就客觀性。
其實正是由於科學家一向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對於他無法處理的刺激、對於環境中存在的種種差異,才會變得只能採取忽略或否認的方式。故事中的菲力博士僵固地被自己預設的想法束縛,以至於忽略或壓抑了和他的預想不一致的各種刺激,於是當蛇女的行為讓他感到不舒服、不知如何應對時,他只能逃回他習慣依賴的科學裡,一度他明明感受到自己心情上的變化——之前當他需要餵蛇吃老鼠時,從不會有為老鼠難過的情緒,因為牠們都只是實驗的材料,現在卻會問女人,他該餵蛇「哪一隻老鼠」,彷彿每一隻老鼠都有其個別性,而不只是與他無關的客觀外物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想面對自己心情的改變,選擇繼續以「蛇吃鼠不過是客觀存在的事實」,「老鼠就只是老鼠」來說服自己,同時在蛇吃鼠的過程中,還不斷使用科學的語言,向毫不關心科學的蛇女講解此「自然」的進食過程。直到故事最後,菲力博士還是想抓緊理性為依歸,即使對蛇女行徑的不解讓他陷入迷惘,於是想要依賴祈禱的力量,但他最終還是對自己說,「不,我不能祈禱任何事」,不允許自己墮入不科學的那一端。故事中的許多細節在在透露了史坦貝克並非完全認同這樣的科學家。
弔詭的是,不管科學家多麼不願意承認,經過了蛇女這樣的「搗亂」,他確實產生了一些改變,甚至期待再見到她、還去尋找她的身影,或者這也暗示著在經過蛇女的震撼教育後,科學家未來將有可能改變他原本觀看事物的方式?這些可能性當然都只能任由讀者猜測了!但這個故事有意思的地方也在於透過蛇女這個角色開啟了對於科學實驗不同的思考路徑;蛇女本身的恣意而為與不按牌理出牌當然不能被視為某種典範,但她確實在無意中顛覆了科學理性至上論。蛇女的行徑讓菲力博士不得不看見,不管是為了什麼目的,終止其他物種的生命必然包含某種殘酷,如果以科學為名,不斷將手段合理化,甚至可能變得麻木而再也看不見生命,許多無意義的科學實驗就是在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變得不容質疑,長久下去,實驗動物倫理所強調的3R「取代(Replace)」、「減量(Reduce)」、及實驗「精緻化(Refine))也會在這樣的態度下變得只是口號,難以落實。
但蛇女的行為也挑起了以下的問題:老鼠死於人想看牠被蛇吃掉和死於科學實驗有沒有差別?差別在哪裡?是否前者才叫殘酷而後者則不算?很顯然,即使我們可以質疑科學實驗是否真的那麼抽離與客觀,也不意味著我們可以推論:不論基於何種目的而殺害動物,殘酷或不義(injustice)的程度都一樣,因為這種推論未能區隔動物的受苦程度以及使用動物的目的有無正當性,反而可能導向另一種不利動保的陳述,認為如果動物反正都是會被人以各種方式利用,那麼怎麼死或怎麼用都無所謂。也就是說,正因為謎樣的蛇女她的行為本身並不足取,我們反而發現了更多有待思考與回應的問題。
《動物解放》一書的作者彼得.辛格曾指出「要不就是動物和人類不相似,要不就是跟人類相似;如果不相似,則就沒有理由做動物實驗;如果相似,則對動物做人類所不堪忍受的實驗是傷天害理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柯慈在《動物的生命》一書中則藉由激進動保人士(主角卡斯提洛)之口宣稱:「人類中心的科學實驗讓你得到動物是愚蠢的這種結論。因為那些實驗所重視的是如何自一無所有的迷宮中走出來,卻沒有發現如果設計這些迷宮的研究者自己被用降落傘丟進婆羅洲的叢林,他或她也是一周就會餓死。愚蠢的不是動物,是這些實驗本身。」以上這類言論,長期以來不是被視為是對科學實驗的誤解、就是偏頗或過激的。或許吧!或許這些都不是反動物實驗最好的主張或宣言,不是能促進實驗動物福利的有效說帖。「最好的」動保主張、「有效的」實驗動物福利方案,可能都還沒有發生,甚至還沒有開始,因為我們連「科學不等於理性、客觀、進步;科學實驗並非全都不容質疑」這樣的觀念和態度,恐怕都還沒有建立。而〈蛇〉這個怪異的故事,如果能讓我們對動物實驗有一點點不同的想法、能讓我們可以談論科學家自我監督與自省的必要性,那麼一切或許仍有開始的可能。 
註:本文的部份論點整理自〈當科學家遇上蛇魔女:以史坦貝克短篇故事《蛇》為例重省視覺中心主義的侷限〉(《中外文學》40.120113月):11-47),該篇論文曾細部分析過此文本,這裡僅約略摘錄其中的部份觀察,主要重點放在何以此故事可讓我們延伸思考實驗動物的議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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