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5日 星期六

早暮則睛圓,日漸中狹長:愛貓倫理學的幾種甩尾姿勢


圖片來源:cloudzilla

自從二十一世紀初期以來,我正式將貓視為最重要的愛情對象。起頭是廣義欣賞認識貓(本體,各種性情形態,情感表達,肉身魅力,靈智獨特性等)、緊接著將某個特定的貓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感伴侶。於是,基於從文字影像等再現尋找同類情愫的動機,時不時尋找所謂的「貓書」。經過十年左右的購買閱讀累積,除了幾位任由貓自行伸展自在的攝影書,以及幾趟一般愛貓家可能皺眉的「旁若文學小說」(para-literary novels),我不再多添購目前台灣相當活絡熱烈的貓書。


在這些(尤其是以文字為主導性的)著作,很難找到較為突出的例外。作者們所讚頌的貓屬性(feline character)畢竟來自於自身希冀所設想的「擬人貓樣」(anthropomorphic cathood),好像說倘若貓不擬人就不可能「像個人般也有靈性。」此種預設的心態懷抱著唯有人這生物纔理所當然擁有高級的「靈性」,被人看上、愛慕,寵納的貓就因此依附在「靈性」假說的次端[1]。另一種主導論調是撿拾即是、遍野散逸的貓(被)救贖論;作者要談的不是被救援的貓之獨特多重質地,而是救援貓(或被救援此舉所拯救)的自身主體之渴望與失落。對於常態貓人關係的不滿,是基於我自身看不慣現代化情感政治(無論是貓人之間,或各種「離經叛道」的情慾表達)被侷促於乾淨保守的框架。在貓為主角的劇場或故事,照說是激烈狂野的愛欲對象∕結構,卻被正常核心家庭公式極盡所能地收容並排除。如此的反感隨著閱讀愈多的貓書而愈發積累沈澱。在這些年看過的成疊砌塔貓書,只有在美國頹敗世代的代表酷兒大老作家波若孚(William S. Burroughs)的《體內之貓》(The Cat Inside)依稀找到切入骨幹肉身底層的反人類跨種族慾望脈絡、反訐正典直人類中心(straight humancentrism),以及愛意飽滿到近乎殘酷的貓性反思。

在此書,波若孚運用他招牌的夢魅迷亂殘暴詩意語言,從埃及上古禮讚膜拜「貓等同於神,或貓性即神性的彰顯」的多神論基調揮灑,使其成為貫串全書的書寫干涉基礎。內容洋溢著他毫不避諱、鬼麗張狂的文體,工筆或草書地描摹他生命中的貓們如何與他相互主宰彼此,融為體內之(絕妙)貓樣與貓體內之(畸零)人形。精彩跳脫、如同小gay或慧黠叛逆少女的貓貓佔領了進入老年期的波若孚,常駐他晚年生命的少年(或甚少女)貓,在作者的筆下,重新構築了波若孚在青壯年世代與某些(十八歲以下)少男的跨世代體膚攻略,但卻猶有甚之,讓作者找到體內之貓(終極的慾望他者成為自身一部份)。

更值得細讀的是,波若孚與其愛貓們(不約而同)拒絕砍頭式的平等。在這些篇幅,我們閱讀道的是(部份性)抵消物種制式差異的相互征服、追獵、攻受、撕纏到近乎皮繩愉虐情慾(BDSM erotics)的種種激昂真切玩法,讓某個如我這般經營類似生命情調十餘年的後輩小說家為之戰慄共感。誠然,無論多麼聲張「平等」且企圖經營出有限條件下的可欲性真正相互主體性共處,即便是我等酷兒經營的家居貓人愛情場景,現實條件所建構的慾望劇場、飲食起居,與作息互動,總是不可能如算盤打造出來的收支平衡。所謂的複雜性對等貓人關係,唯可能藉由分分秒秒、對等互視但不時交換主控權的方式,隨時更換姿勢與情調,製作出隨時危危欲顫的精緻脆弱平衡。此種不張揚直核心家庭的複雜跨代跨種愛,試圖取得貓與人的(象徵性)嗜血歡愛、介於極致柔情與嚴格監管的控制(從小規模的貓抓傷戲弄人體、一路延展至人方以守門者姿態限制貓出入有限家居領地的身體圈限等議題[2]),以及剷除現代都會小資男女設定的貓即(無性/別、永恆不變、純淨無暇的)天使∕孩童的天真刻板印象。

於是,此等對於各種不正規、彷彿犯禁的貓人互動之嚴厲批評或假裝看不見,來自於常態人類性的單調堅持,對於自身的慾望複雜度、各類貓身心橫跨多重性靈肉身樣態的拒絕認可!在我經歷過貓人情感∕愛欲關係,既可能是跨代(貓是姊姊、父母、長輩似的存在,人是貓的晚輩)、女男同性戀或跨性別的鮮明情慾實踐(而非將貓視為人情侶的替代),或是交換共享同類性(kinship)的共生依存(貓居於監督者的位置,人由於貓而保有基礎的社會性運作,維繫彼此的共有小宇宙)。然而,這些本該被分別珍視、至少正視且不干預的各自獨特關係性,卻在二十一世紀迄今的普遍道德進步大旗幟的包圍收納,逐漸讓上述這些關係的主角們瓦解或湮滅。他們若不是被埋沒於常規性的親代(人)與小孩(貓)公式,更甚者,以驅離或民粹式的譴責動員,讓任何不隸屬於都會、潔淨、禁慾、健康寫實、分際嚴謹的貓人結構橫遭抹煞,被趕出象徵性語言系統之外。

或許,對於邁入普世進步主義、全球化新自由主義公式瀰漫掩蓋各種細微曖昧情境的台灣都會人道想像而言,無論是波若孚、我等酷兒與愛貓之間的(非擬似)情慾關係,擺脫親子關係且坦然囂張劃上跨物種貨真價實性愛操演的生命狀態,非但切切不可鼓勵,更必須反轉塗改:「人道」只容許將貓被視為無助的脆弱小東西,受到保護監管或禁制。同時,常態動保人士聲稱,此禁止(發展更多姿非凡的貓人情愛)是對待的「平等」,一切訴諸於「為貓貓好」的範式之內,違逆者必須被嚴厲譴責[3]。甚至,不只是性欲的展演與表現,所謂的過時落伍貓人共處模式(不知進步的餵食方式、拒絕或遲疑讓貓結紮的退後表現、老年人士基於懷舊或不知而與貓共享人類食物等)儼然成為比實質的虐貓更值得非議之事。面對如今以台北市數個強勢貓動保團體為核心,貌似普遍、不容異議的核心家庭(父母子女兩貓好)宣導,只要不符合模範的貓人親暱形式,無不倉皇逃竄,全然無申辯招架的餘地。粗略地說,在此等現代化家庭婚姻父母子女連續體,貓並非是如實所是(as cats are)被視為對等的家庭成員,而是招喚出類似解嚴前台灣所宣導的進步性、未來直線目的論的家庭∕階級教養典範。貓貓在核心家庭的位置類似永恆的小孩與不老的長者,被無性慾地對待(結紮)與照料看管。說到底,在這些包裝著家人的聲稱底下,人貓之間絕不可踰越(愉悅)的分寸看似隱形,實則緊密精細如佈滿鐵釘的鋼索。

然而,若說目前的台灣愛貓主流論點絕對潔淨地政治正確且一脈進步,奔向堅決的貓貓正向讚頌修辭,倒也不然。主流的貓人關係政治自有其內部運作的篩選系統,選擇性地包容收編、套用「人之常情,人情世故」等修辭來支撐某些理論性與現實性都不足以自圓其說的「反現代、迷信野蠻」言說。造就此篩選系統包納某些言論、驅逐另些愛(想像)貓言論的癥結,在於使喚出被包容語言的主體,在社會現實層面被視為代言著「非∕反知識份子」的台灣良善愛貓大眾;這些被預設的「大眾」是常態動保團體最容易動員的行動者,絕對得罪不宜。光是在某個熱門的論壇或臉書專頁,我只是瀏覽一小時左右,就可以看到自相矛盾且以愛貓∕生命平等的這等聲音發出彼此掌嘴的言論,諸如「被虐貓者受害的貓貓是上天派來的天使」,以及堅守貓(或任何非人生命)在生物體系位置落於底層的仿悲憫祝禱,期許此受害死去的貓貓「脫離畜生道,下輩子轉生為人。」試問,若前者當真認為貓(的苦難)來自於不可知論無法確認的超越界神性,何必含蓄地將貓僅僅等同於次級的天使(神的使者),何不直接清晰地讓壯烈受難的貓等同於耶穌基督這類神性象徵的代贖世間全體始初罪(collective and original sin)?至於後者,若套用在人類被另外的人類屠宰殘殺,即使是再保守的發言系統,也不可能祈禱祝願受害者下輩子轉生為殘殺他的性別∕階級∕族群∕種族吧?!於是,若以各種邊緣抗爭的歷史性脈絡充當參照,此種將貓(或幾種特選受寵的生命)視為僅次於人、但又不敢名正言順坦蕩聲張的「天使–畜生」二重性,並非不類似於某些女性主義尚未或開始萌芽的道德保守招喚。此等招喚將純良(但必然僅次於男性)的溫婉家庭良婦型的女性,同時共構地視為「家居的天使」(Angel of the House,打掃煮飯任何雜務悉數包辦)來讚揚,但絕對剝奪此天使跨出家居領域的權利∕權力。更不可諒解的是,在某些特定的時空地域,對於(因為男人之剝削)死去的好女性之祝願,竟是希望他的下輩子能「提升地」轉世為在偽普世生物鏈系統之內、被幻想為最頂點最高級的常態生理男人!

在寫作這篇文章之前與當下,我深知類似以下的反問與辯護必然出現,也不盡然反對這些論點。例如,某些言論認為,在(起碼是中港台)的現實社會,受害貓援救的資源取得必須動用悲慘無助、人類為主體(主事者與兇手都是主體,受害貓是次要或物品化客體)的修辭方式,纔可能取得較為「多數」常人的悲憐投資與公益想像。然而,若在台灣隱然有著微弱但不容妥協的跨物種視野,此視野與上述的現實救援系統長期忽略彼此,就算看見,偶而只是相互規避或摸頭拍肩就算了。貓的屬性會認真面對獵物與友伴,無論是獵殺吞食或深情溫存,都同等但看出差異地將對方視為自身凝視內同體共存的一部份。就現今的情況,以動物福利(人類為最高層,依序遞移地設想各種非人類生物位序與受保護性)理論為教育手法,或是幾乎淪為疾呼(但在無意識的深處仍視人類這物種為最獨特、超絕)的「唯有人最殘忍、生命皆平等」云云的愛護流浪貓犬聲稱,強大遮蓋塗銷了台灣愛貓族群的絕大部份理解。或許,此刻與此篇文章是進行不討好提醒的契機:是否我們該對愛貓的情感政治跨過某些邊界,認真理解某些不從於制式言語與策略的基進(殊異)關係?在不違背貓的「本質」屬性與貓人生物性與物質基礎之內,實踐出各種變動多彩的超常、奇異、背反親子模擬與常規家庭的貓人情愛現實。如是,我們(貓與我,我與貓)或可多重地相互奧援,共謀共調出各種因應生命處境的挑戰,從而破解從不自然而然、更非從太古存在至今的當代性生物政治(bio-politics)配套,反抗衝撞以生命治理機器來馴化貓人的壓迫與勸誘。

 




[1] 關於物種與靈性(sapience)擁有權的征戰與辯論,可參考我的另一篇文章:〈「靈性」使用權的物種爭奪戰:從科幻創作視角探究非人生命的獨特知覺與超感智識〉。
以下為全文網:http://www.csat.org.tw/journal/Content.asp?Period=129&JC_ID=592
[2] 無論在此書或是波若孚的具體貓人關係,他絕非一般常態想像的冷漠無情。反過來,他對於貓的深情投注,經常以貌似靈巧冷淡的方式表達,依稀與貓性達成某種邪擬(parody, mimicry)的同步性。
[3]即使對動物權、非人類物種潛能不感興趣且無甚認識的人們,面對投資了時間與情意的動物伴侶時,自許進步的人類主體通常自稱為「父母」,將自己的動物伴侶視為(無性、無情欲的)「孩子」。
猶記得在2004年經由保守反性團體所羅織的「人獸交」並控告中央大學教授何春蕤事件,在一場相關的座談會,我對在場的朋友描述自己與所愛的黑貓之情愛結構與此結構的獨特性,雖然不乏是進步且酷兒友善的學者,但某些同儕聽到「不同物種之間、兩個或多身心經營雙向愛慾」的描述,不乏出現難以吞嚥的表情。或許,異質物種(尤其若其中一造是人類)之間的全套情愛慾望搬演——包括崇高的浪漫愛,肉身之間的親暱探索,情感與資源的共有與互相投資,形成對立於人類制式正典核心家庭的猥褻反面「家族」——可類比於人類以濃厚生理血緣鏈結所串就的亂倫愛情。就人類學的典型論述,人類之間的亂倫」(或稱,家人愛)違背且褻瀆了樣板親屬關係,讓本來就處於「類似性」(similar kinship)的成員以僭越姿態破壞了正典親屬構造、同族連結,以及圖騰式禁忌所竭力保護的純淨血脈相關結構,例如優生學、父系血統、直性別二元公式等等。值得追究的是,對於以「愛心」(charity)為主導宣傳模式的現行體系,人類與非人類的關係框限於象徵秩序層面堪堪允許的「長幼主從親子照顧被照顧」,但這種想像忽略了物種之間真正的、平等差異,以及不同主體性可能的(冒犯性)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