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2日 星期四

【我的藤壺之志】 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海太過瑰麗,我一次次上當。

最能撫平暈船創傷的,莫過於跟魚一起游來游去,圖為線紋刺尾鯛。

文‧攝影/栗光

 我把頭緊緊靠在椅子上,陽光烈烈地燒著我的背,但已無力挪動身子,甚至悄悄地趁著嘔吐時,嗚嗚地哭了起來。我的臉幾乎要貼到水面,胃裡為數不多的東西從身上脫離,消融在海裡。
 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嘔吐了,從固體到液體,每次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喝口水,含顆話梅,沒事了,沒事了。
 但我吐了又吐,傾倒整個生命在海裡。
 我暈船了。
 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不必說,不該說,不被納入潛水的想像或規畫裡。但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的胃被不存在的帆繩捆著抽著,浪隨意扭擰。想不起來上船多久後變成這樣?我有沒有發現預兆?我有沒有試圖抵抗?還是我不應該抵抗?我想隨著浪擺盪,說服自己化為海的一部分,從形體的痛苦中解放。然而,愈是想隨浪擺盪,愈感受到浪的擺盪,我整個人連靈魂一同翻攪,最後又攀著椅子底部,靠近海面乾嘔,直到嘔出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應該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嘔出來的也許就是「我」吧。
 潛水好難,我偷偷哭泣了起來。許久沒有運動後開始潛水的那次,我受了慘痛的教訓,所以開始游泳、開始跑步、開始注意飲食、開始訓練核心肌群,這一次我的耗氣量果真減少,我的中性浮力做得更好……可是,我要怎麼訓練自己不暈船?不是每次都會暈船,但我沒有辦法預料是哪一次。難道要天天坐大怒神訓練?
 我自嘲,也對給予同情眼光的同船潛伴比出OK,這動作潛水員比一般人更能心領神會,不過沒能勉強擠出笑容的臉,一定不會有人相信我。
 我的意識渙散,海的多變與瑰麗都沒有意義。我也不急著回到陸地了,我已經破破爛爛了。
 一名潛導拿了暈船藥給我,我任其擺布地吞下,心想接下來幾分鐘都要盡可能忍耐,讓藥物被身體吸收。同時,理論上已不太具有反應的自己,依舊清楚聽見潛導說這樣不行,上船前就該吃藥。
 火辣辣的不只是背。
 我倔強,想辯解,心裡吶喊我不曉得會暈船,而且潛水本應儘量避免服用藥物,因為不知道在水壓之下會變成怎樣……這些話不管說出口或沒說出口,都沒有意義了,就是這樣了,沒有人要聽爛泥說話。
 有些只潛一次的同伴被小船接走了,他們請爛泥借過,我便史萊姆地滾到一側。
 我也想上船。但我不甘心,我害怕水下還有事情我不知道,我在這個島上的時間這麼短,而為了這一趟又付出了那麼多心力。
 我感覺自己無比脆弱,可悲,生命中完全沒有可依附之物。
 要潛第二支了。
 上午才有的兩支氣瓶船潛,代表的是船將航行更遠,更遠離人煙,能看見的大東西更多,這個我暗自學會的經驗,如今怎能放手。
 我撐著身子穿好BCD,氣瓶很重,但我有運動,我不害怕啊,我不怕。我不過度吞嚥,我不刺激胃部,我不凝視黑暗。我看著海面,偷偷打了最後一次噁心,跳進水裡。
 我知道,只有在水中央我才能平靜。船上不行,漂浮水面也不行。那些都是有浪的地方。
 帶著不安下潛,胃傳來一陣陣躁動,不要覺知,不要感受,把心思放在呼吸,傾聽二級頭的吸吐,觀看眼前的景物。深度逐漸增加,水不冰,恰好撫過剛才顫慄的軀體。我放鬆了下來。
 魟魚走過,鯊魚走過,大魚群走過,小魚群走過,我走過。
 三十八分鐘後,我再次上了船,世界沒有奇蹟,胃依然疼痛,但疲累和藥效令我昏昏沉沉,把頭緊緊靠在椅子上,作了一些像夢的東西,陽光烈烈地燒著我的背。
 回到陸地後,那胃痛繼續伴隨我直到旅途結束,依舊蠢蠢蔓延著。
 我是真的傾倒了生命在海裡。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7-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