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9日 星期四

【拿捏和你的距離】

圖片轉自中學生報粉絲專頁

文/栗光本文刊載於【中學生報】221期

沒有人試圖說話,潛導亦不曾使用搖鈴,但一陣騷動確實水流般穿過潛水員們,我也不禁跟著張望起來,視線隨眾人目光下移──一群納氏鷂鱝(音同耀奮)從我們正下方飛翔而過。

這是我第二次覺得海中生物是「飛」,不是「游」。第一次面對的是海龜,牠們鰭肢上下擺動如展翅;第二次,也就是這一次,這群被統稱為魟魚的大型海洋動物,直接打碎了我的刻板印象,告訴我魚不只可以游,可以展翅,還可以像魔毯一樣在水中飄移。

我想起一起潛水的K說魟魚是迷幻的生物,他沒有見過哪種魚如魟魚這樣「飛」的。我雖然覺得海很大很深,未免言之過早,但也沒法抗拒魟魚甫出場即營造出的魔幻異境。愈想看清牠的行動,愈是被吞噬,進入了一則只以口耳相傳的神話中。

神話裡,百姓只是點綴,用來烘托英雄。然而,誰是英雄此刻還說不定──鈍吻真鯊也來到了視線內。寬長的尾鰭在末段略帶鉤狀,明顯的黑色外緣使牠彷彿提刀上陣,劈開一股水氣。鈍吻真鯊與納氏鷂鱝輪番現身,一個自遠而近,一個自下而上,身影逐漸清晰。

鈍吻真鯊張嘴,一對納氏鷂鱝脫隊上升;鈍吻真鯊盤旋,納氏鷂鱝六十度斜角起飛;鈍吻真鯊追逐起至少有四十公分的大魚(牠令牠們看起來只有八公分),納氏鷂鱝身邊同時經過一群銀魚;納氏鷂鱝自視線中消失,鈍吻真鯊向我游來。

不容猶豫,不容思考魚眼構造,鏡頭對上牠左眼,感覺一人一魚目光交會的瞬間,我放下相機,強裝鎮定,向後退了兩步。

然而,教我訝異的是牠竟比我還快失去蹤跡。甚至,我隱隱感受到一種來自他者的失落。

幾次不期而遇,鯊魚次次證明自己並非電影裡刻畫的夢魘,但一隻鯊魚究竟會有多危險、應該保持多少距離、可以信賴牠幾分……面對這些問題,我總選擇最安全也最無趣的作法。探究海洋,陸地上學了又學的察言觀色起不了作用。又或者,正因為過於察言觀色,所以終究沒能產生故事?故事故事,有時需要一點點事故。

我緩緩上升,脫離潛水錶深度警告的三十公尺,也脫離思考。

這回下潛的海域與眾不同,不光是魚的種類多,魚的態度亦出奇的「非友善」。不是不友善,也不是友善,沒有正,沒有負,令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在海中不是「作為一名潛水員」(魚不熟悉的未知生物),而是一名「潛水員」(一個品種)。換句話說,魚如果也搞生物分類,我就會是裡頭的一個項目,會被拍下照片,記錄學名、形態特徵、棲息環境、瀕危狀態等等。

所以,高鼻魚每每在我們下潛時衝過來啃我們的頭髮,渾然不怕生;所以,大小魚群沒有為我們停下腳步,沒有避開,沒有靠近,像都市人那樣過著日子;所以,一隻馬鞭魚和我迎面撞上,會忽然太有默契地抓不準對方要走左還是右,老是撞在一塊。而這馬鞭魚也就毅然決定乾脆跟我一道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小段路程後,再回到牠的日常裡。

是啊,我們都必須回到日常裡,不管有沒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