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2日 星期一

【屋頂上的貓】

吳明益攝

 
文/吳明益

我哥現在養了四隻貓,三隻是屋頂上的,一隻是天花板上的
 
關於那隻在天花板上的「貓咪呀」,我已經為牠寫了好幾篇文章,一篇小說。關於那三隻屋頂上的,被敘事者忽略了。
 
敘事者忘了說,天花板上的貓來了不久以後,有一隻小貓在後巷嗚嗚咽咽地哭,哭得我哥心神不寧、食不識味,算數出了錯,走樓梯時把三格當成了一格。他決定徹底清查無尾巷,終於在一處隱蔽的暗溝裡,找到了一隻瑟縮的小橘貓。
 
小橘貓怎麼可能走進無頭無尾巷?這裡沒有路,只有暗溝。我哥抬起頭來,是了,前陣子有隻母貓在屋頂水塔生了小貓,牠必然是和母親走「天空之路」,從一家的屋頂跳到另一家時,跌到這個不到四十公分的窄巷裡。
 
貓咪的母親再也沒有出現。我哥和孩子們將小貓送到獸醫調養,成了第一隻養在頂樓的貓。為了表示跟我家的「Ohayo」有親戚關係(事實上是主人與主人的親戚關係),孩子們把牠取名「Orenji」。一樣是日語發音,用台語來聽,牠們同姓「烏」(oo)。
 
 
過了一年,屋頂水塔區又來了一隻母貓,生下了幾隻小貓。我哥開始固定提供飲水和食物讓牠坐月子。我為了拍攝田裡的鼴鼠,買了一台動態攝影機(只要感應動態就開始錄影),遂送給他們拍貓。孩子們看到母貓每天帶著小貓來覓食,從哺乳到能吃固體飼料,覺得像是自己懷了孕。幾個月後,母貓離去了,留下小貓。為免小貓淪入流浪的循環,我哥要我向書店女詩人借了捕貓籠,捉了兩隻小貓,花的那隻叫「阿花」,橘的那隻叫「妹妹」。於是頂樓便養了三隻貓。Orenji一開始並不歡迎兩隻小貓,小貓會在牠尿尿時去逗鬧牠,我哥便在Orenji想要上廁所時在牠旁邊守護。就像牠是一個情人。
 
現在我哥家有四隻貓了。一樓看店的是「貓咪呀」,牠現在能從容地面對客人的相機、喧鬧的小孩,以及戀愛中女生還不敢直接伸向男友的手。牠會在她要碰到前的那一刻才掉頭走掉,讓她有機會轉頭對男友露出一個可以搖動整個世界的笑容。
 
 
幾周前我哥再次聽到小貓的嗚咽聲,一樣在無頭無尾巷,一樣讓他食不知味、失神恍然,一樣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一樣是一隻自以為能跳躍的小貓。但這次母貓並沒有離開,牠在屋頂上呼喊,小貓在巷底呼應。我哥帶著魔幻口吻的轉述說,母貓的痛楚甚至引來了小貓的父親,兩隻貓坐在牆上不知道怎麼縋降下去救小貓,相對而泣。
 
母貓甚至嘗試尋找無尾巷的入口,牠試圖闖進店家,試圖從牆與牆之間帶出牠的小貓。
 
當然出手救出小貓的仍是我哥,奇蹟式地小貓依然在跌下四樓的過程中沒有骨折、沒有外傷。驚恐是牠唯一的病癥。
 
這回我哥將牠還給了母貓,母貓帶走了小貓,幾天後牠們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攝影機裡,牠們決定住在頂樓了。
 
 
我哥心底想,與其讓母貓住在頂樓,有一天牠一定會繼續生養小貓,而小貓會繼續跌落巷底。這讓他晚上做夢時夢見了貓咪雨,讓他醒來時腰痛,心底總有些糾結過不去。
 
於是我哥又要我跟女詩人借了捕貓籠。他帶著母貓與小貓做了徹底的健康檢查,替母貓結了紮。上周我回家時,兩隻貓蹲坐在外出貓籠裡,充滿了對自己未來的驚恐。家裡開始討論貓痊癒後的事,孩子們都已經讀大學,一一離家了,他們建議上網送養,至少可以送走較易送養的小貓,難道我哥和嫂嫂要照顧店的生意,老母親以及六隻貓?
 
當然可以。當母親、嫂嫂、孩子們提出異議時,我看到我哥的眼神這麼說。他將二樓倉庫隔出一區長三公尺、寬一公尺,沿著窗檯的巨大貓籠。他決意要讓牠們在這裡靜養,然後慢慢信任他。就像目前的四隻貓,你會相信我哥身上有一隻笛子,貓聽得出他的腳步、他的氣息,以及他和我之前常人無法分辨的語音差異。
 
這周我回家時,吃飯後我哥告訴我,母貓跟小貓會抱在一起睡。他要我下去時放輕動作,就可以看到。
 
我下樓時果然母貓正懷抱著已經長大不少的小貓。牠們暫時還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暫時還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未來。
 
但我知道我哥是個懷孕者、養育者。他的穀神星在一宮。他開始跟我說打算怎麼再請工人開一道門,讓貓咪至少在夜裡可以在整個倉庫活動,這樣就不必去擔心四隻貓的情緒,不必讓牠們以為主人有了新歡,自己將再被棄。
 
他相信時間夠、耐心夠,這一對母子將和樓下的「貓咪呀」一樣,成為不忍離去的貓。
 
那一刻我看到我哥不再有病痛了,他好像決定為這新來的兩隻貓維持健康,他會是五隻橘貓,一隻三花的母親。他是個懷孕者、養育者。他的穀神星在一宮。而這兩隻貓總有一天會理解這一點的,她們將透過磨蹭來表達自己的愛,用甜膩的嗓音和迷濛的眼神表達自己的敞開。



(文章經作者同意轉載自個人臉書,2016年04月24日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