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7日 星期三

【動物行為學】


文/吳明益

不少人小時候都讀過勞倫茲(Konrad Lorenze)的動物行為學經典《所羅門王的指環》,他把自己與朝夕相處的鬥魚、雁鴨、鸚鵡、烏鴉互動寫下來,讓人著迷於人或許能和動物溝通的夢。

他在動物行為學上最大的貢獻就是發現動物有「銘刻」(imprinting)的行為,動物一出生所接觸的事物,將會一生銘刻腦中。他因此當了不少雁鴨的「媽媽」,這些小雁鴨跟隨他,甚至連學習游泳都是勞倫茲先跳到池裡,小雁鴨才敢跟隨著跳下去。


我覺得很多人養的寵物一定也都有值得觀察的特殊行為,我家的兩隻貓都有因為主人的習慣而被培養出的固定模式動作。我們搬了兩次家都是有挑高閣樓的空間,領養Ohiyo的一開始我就喜歡拿一個小小的黑毛球(像龍貓裡的灰塵)丟到閣樓給牠玩,藉此讓牠不要來煩我。沒想到牠為了重複玩這個追逐遊戲,總是把黑毛球撿回來給我,眼睛並且閃閃發亮,就像小朋友聽說要去動物園似的。有時一天得玩個十幾次牠才會累。後來我們搬到紅樹林,房子仍是挑高有閣樓的空間,直到現在,我只要一有開抽屜的動作牠就眼睛發亮、尾巴澎起,牠知道小黑毛球似乎就「住」在裡面,即使換了房子、換了桌子仍然記得。追逐小黑毛球是牠童年的記憶,而追捕小黑毛球來送我,是遊戲的「restart」鍵,是換取我摸牠可愛頭顱獎賞的關鍵。

我很喜歡摸Hitomi腹部的毛,因為那邊的毛密、白、而柔軟,彷彿能把人的憂鬱藏在裡頭。我在摸Hitomi的時候,會開玩笑地問牠「肚臍在哪裡?」牠就會用簡短聲的「咪、咪、啊」表示回應。前一陣子牠開始在我們接近牠的時候主動翻身,露出小虎牙叫喚,彷彿要玩「肚臍在哪裡」的問答遊戲似的。我知道牠是為了換取被我撫摸後可能提供點心而做的諂媚動作,但我是多麼樂意被這樣諂媚啊。所以或許不只是我在解讀牠的行為,牠也在解讀我的行為。


1973年是「動物行為學」的夢幻年代,是語言的開啟,是人向動物學習溝通的一年級。當年另一位諾貝爾獎得主,奧地利的馮孚立齊(Karl von Frisch),向世人說明採玩蜜的蜜蜂,回到蜂窩時,會以舞蹈向其他蜜蜂展示採蜜的距離跟方位。直到現在這個實驗出現了許多微調的變形,讓我們承認溝通未必要使用語言。

同年獲得醫學獎的第三位是荷蘭丁伯根(Niko Tinbergen),他以海鷗為對象,發現動物會受到「信號刺激」(sign stimulus)。雛鳥會啄母鳥喙上的紅點,來刺激母鳥餵食。就像貓咪早晨的「晨喚」,現在已有科學家研究,牠們似乎知道主人最「受不了」哪一種聲音頻率,牠們就會用那樣的聲音喚醒主人餵食。

而丁伯根也發現,母鳥看到雛鳥張大嘴的嘴型,就會拖著疲憊的身體繼續外出覓食,無怨無悔。我想起小時候養的一種叫「胡錦」的鳥,那雛鳥的嘴角上有兩顆發亮的肉團(真的關起燈仍會閃閃發亮喔),當牠們張開嘴時,我就忍不住餵牠們,直到現在,我都還能看到那兩張小嘴巴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樣子。

我一直覺得,動物行為學的研究學者,不只是在做科學研究,他們也在做「愛」的研究、「憤怒」的研究、「悲傷」的研究,他們是人性與動物性的研究者,他們是徹徹底底的人文學者。

(文章經作者同意轉載自個人臉書,於2012年2月25日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