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1日 星期一

【拯救靈魂的旅程】

陳文發攝


圖文/陳文發  

書寫者,看見(王家祥 篇)
拯救靈魂的旅程

  回想十多年前,我是在何種機緣下,去過小說家王家祥位於高雄,中山大學附近的哈瑪星漁人碼頭,他與女友經營的手工藝品店,在店裡拍了幾張他的身影。去電屏東的獸醫書友,詢問他是否曾去過那家店?他回說:以前就是跟你一塊去的啊,你還約了一位年輕詩人在那拍照,你都忘了?經他這一提,我才想起曾有度計畫拍攝展出「台灣青年詩人群像」,最後苦於經濟問題,無疾而終。

  翻尋歷年日記本,在二OO二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簡單記載著:清晨五點搭國光號,十點抵高雄火車站,獸醫書友一早先在屏東鄉下幫獨居老人農園裡的三隻公狗結紮,再趕來高雄,開車載我去鼓山區哨船街七十五號之十二,「游紉有魚」手工藝品店。十一點到達時青年詩人陳雋弘與店主人王家祥已在店內,拍完兩位作家沒稍坐停歇,隨即趕往屏東新埤鄉,以赴下午兩點拜訪陳冠學先生。

  十四年前至今,依稀還有些影像記憶,那家店就緊靠在漁船停泊岸邊的河道旁,望去不遠處,有漁船隨著風浪載浮載沉。店內面積不大,賣有他女友的手工拼布作品、大陸少數民族服飾的布料與配件、臺灣原住民手工藝品,二樓是他的畫室,店裡也兼賣著他的畫作,那回是我初次見到王家祥本人。

  二OO四年,王家祥在天培文化出版自然筆記《徒步》散文集之後,漸漸少在媒體上看到他的作品與消息,往後聽說他與女友遷居台東,在都蘭紮根落戶,經營民宿為生。二OO八年媒體報導,魏德聖在《海角七號》創下五點三億票房之後,發佈將開拍《賽德克巴萊》,也預告再下一部片,計畫將以王家祥的台灣歷史小說《倒風內海》,籌拍成三部電影,暫命名為「台灣三部曲」,馬志翔也預備籌拍王家祥的另一部台灣歷史小說《山與海》裡的一則短篇。

  加入王家祥臉書,成為臉友後,才得知他在都蘭的近況,他發出的每篇訊息,幾乎不是都市人對於東海岸浪漫想像的慢活、小確幸、美食、優美的民宿景緻、徜徉在大山大海的情懷;而是一篇篇他與台灣各地,第一線的弱勢愛媽愛爸們,為各地被殘殺、被施虐、即將被安樂死的流浪貓狗的呼救,以及在都蘭與民間動保團體推行TNR計畫,以期改善偏鄉流浪貓狗,悲慘命運的訊息。這一年多來,我持續閱讀著他臉書上的訊息,與Youtube上他到各地學校演講的影片,才大約了解這十二年來,他在台東都蘭周邊,孤軍救援流浪貓狗的艱辛歷程。

  王家祥在高雄十年期間,鼓吹綠色之夢、南方綠色革命、推動衛武營公園化、中央公園綠化整頓、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反對興建美濃水庫、搶救小鬼湖、擦乾小鬼湖的眼淚等環保運動。他不喜歡上班被拘束的生活,結束《台灣時報》副刊主編七年工作後,期望過著像電影《胡士托風波》裡,六十年代追求愛與和平的理想的嬉皮生活,後成為全職藝術創作者,以寫作、繪畫,與女友做手工藝品為生,在哈瑪星開設手工藝品店,也曾在嘉義蘭潭DC大樓旁,藝術跳蚤市集擺攤做生意。他聽市集裡的一群藝術創作朋友說,台東都蘭也有一群人躲在那裏,過著像嬉皮與隱士般的生活,那時他早已不習慣都市擁擠的生活環境,對綠地渴望更深,他與女友來到都蘭,這裡人煙稀少,到處都是森林,有山有河流有海洋,於是就這麼地留下來了。

  二OO三年來到都蘭,正是房價最便宜的時機,他買了一塊還未開路,四百坪的法拍地,也在海邊買了間法拍屋。在台東尤其是鄉下無法靠創作生活,也不會種釋迦,所以將多餘房間拿來做一人三百,很便宜的背包客民宿生意,也在學校做心理諮商,幫人塔羅牌占卜,就這樣活了下來。夢想歸夢想,但實際生活上,他面臨了一個新的問題:「這裡鄉下流浪貓狗問題非常嚴重,獸醫院不普及,加上鄉下經濟上相對弱勢,貓狗都沒結紮,也沒錢結紮,一出生就被丟到垃圾桶,丟到山上,丟到海邊。我對生命比較重視,知道不可以這樣,遇到了以後就不得不,不是我愛自找麻煩,而是放心不下,也有很多無奈,我不斷在拯救貓狗,且越救越多」。

  起初收養十多隻浪浪時,他還能開著旅行車載牠們去墾丁旅行,漸漸越救越多,都是從路邊垃圾桶撿來的幼犬,有一陣子救到不敢再救,簡直是個無底洞。有年冬天他在垃圾桶旁,看到十幾隻剛出生不久的幼犬,緊縮靠在一起被活活凍死,讓他震驚不已,致使他決心尋求動保獸醫團體,下鄉來幫貓狗施行TNR(Trap捕捉-Neuter結紮-Return放回),是誘捕流浪貓狗,施行結紮後,再放回到牠們原來居住的所在地,是目前最有效控制流浪貓狗數量增加的方法。

  他為了收容家裡日漸增多的浪浪,十多年前他向父親借了五十萬,自己東籌西籌,在那塊四百坪的法拍地蓋狗園,加建圍籬、鐵皮遮雨棚、船型木屋,共花了二百多萬,等浪浪全數遷入後,已花光所有存款,再賺的錢根本無法存下,全花在貓狗糧食、醫療上。在海邊的房子,他邊養貓邊經營民宿,在山邊也租了間貓屋,轉租給愛貓狗的朋友,請他們幫忙餵養放養的貓群,另外他每天還得四處去定點餵養浪浪。他萬萬也沒想到,後來最忙的竟然不是民宿,而是照顧貓狗的工作。

  為了餵養至今已一百多隻的貓狗,讓他嚐盡了人世間的各種面貌:「我向不少朋友小額借款,後來這些朋友雖說不致催討,也都自動消失不再往來,過去我在副刊當主編掌握小小的權力,幫了不少寫作朋友的忙,因為他們都很認真,那時太多人蜂湧來找我,等我為了救貓狗落魄時向他們開口,大家都閉而無視、視若無睹,反而是愛貓愛狗素不相識的人,幫了我很多忙。」

  去年七月,他意外收到三十多年不見,出版他第一本小說《打領帶的貓》的出版人,朱天心的來信與她剛出版《三十三年夢》的部份版稅,以及她女兒謝海盟為電影《聶隱娘》編劇收入的部份捐款,他感動於朱家一整家人全心投入動保運動,水裡來浪裡去,也跟他一樣荒廢了寫作,唐諾也陪朱天心一起餵街貓,以防有人對她謾罵侮辱。謝海盟也勸他,已經五十歲了,她母親五十歲時,也拼命在街頭抓紮街貓,奮不顧身,現為氣喘過敏所苦,常送急診,打多了類固醇,身體腫脹十多公斤。

  這些年王家祥為了搶救貓狗,其間經歷過幾次難關,最後都化險為夷,他記得幾年前:「有一次,發生艾莉西體集體感染,雖然只有五六隻確定,可是獸醫建議全體服藥一個多月,以免重複發生,天啊!四五十隻狗一個月多,藥錢三萬多元,我還記得在西部的一場演講前,坐在巴士上接到台東大學邀請駐校作家的喜訊,有固定月薪為時一年,感謝老天,那時我們家的存款剛好剩一萬元,等到我駐校一個月領了薪水之前的存款,一點也不剩了。」

  他也接受善心人士透過台東縣關懷生命協會的匯款帳戶,指名小額贊助他購買飼料的經費,「每天吃一餐用掉二包十五公斤狗糧,再加上在外定點餵養的,一天三包跑不掉」。透過收容志工介紹,他每週到台東市漢陽北路黃昏市場的豬肉攤,收賣剩的冷凍豬肉、豬皮、細骨、大骨給浪浪加菜。

  在演講中他憤慨的說:「到台東市的某間小學,向廚工收學生吃剩的營養午餐廚餘,很豐富喔,有啃剩的雞腿、排骨酥、肉屑、排骨、蔬菜,每天抬兩三大桶回去,拿了兩學期後被校長知道,用一個很糟糕的理由,說我是養流浪狗的,會把病毒傳染給小朋友,要我不可以再去拿了。天啊,台灣的生命教育這麼可怕!令人憤怒,還好我沒生小孩,來危害地球,給這樣的校長教出來的小孩有用嗎?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有人說這社會虐貓虐狗然後是虐童,再來是虐待比自己更弱勢的生命,說得一點也沒錯,我非常痛心。」

  談到寫作他說:「我是社會運動型的創作者,關心的都是環境與社會的議題,當初我參與柴山公園促進運動,自然會去了解當地的自然、歷史與平埔族的關係,進而寫出《倒風內海》,我現在是一個時間都被流浪貓狗佔據的作家,自從投入動保社會運動,隨著生命階段不同,我不再寫那種要醞釀幾個月,修改再修改、沉澱再沉澱的文字了。我有很多各式各樣貓狗的悲歡離合,被欺負、被不平等對待等遭遇,還有人性的故事想寫,但一直沒有長的時間可用來寫作。現在臉書上寫的,都是關於流浪貓狗的故事,以及轉貼分享認養救助的訊息。」

  王家祥循著夢想來到都蘭,嚮往過著綠色嬉皮的生活,但卻遇到了流浪貓狗,十多年來並不後悔,他說:「我遇到很多生命的問題,從中得到很大啟發,我發覺自己靠著救援流浪貓狗,而讓自己得到救贖,否則自己的心也早扭曲變形,要維持心的純淨與覺醒不容易,在一次次救援的過程中,我遇到過太多的悲傷與無奈,許多不幸小生命的美麗與過往,牠們悲慘的遭遇卻救了我。」

  曾為了閃躲流浪狗出車禍,頭部縫了好幾針住院觀察,也逃過好幾次死神的招喚,讓他放下速度調整方向,不得不面對內在潛意識的抗爭。一年多前,女友受不了他救援貓狗的執著,不告而別,很多人好意警告他,救狗以及狗場到最後都是悲劇收場,他也常常在痛苦中掙扎,他認為不做更苦,憑直覺就好,理性有時並不正確,例如死亡是悲劇嗎?不一定吧!

  在一則訊息中,他寫道:「將來如果我倒下了、退休了、終於可以休息了,有人願意處理我的後事?因我無後也無妻,做的事非常耗錢,當然無退休金。我想如果我有墓誌銘,我不奢望有人記得我寫了些甚麼書,倒是可以這麼寫『這個作家很幸運走投無路(指的是心靈層面)躲到台東鄉下,還好遇見了一群流浪貓狗,或不斷遇見流浪貓狗,終於拯救了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