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4日 星期三

【《愛心樹》的幾種讀法】黃宗潔:我們活在一個逐漸走向「愛心樹結局」的世界



文章轉載自OKAPI閱讀生活誌

在謝爾.希爾弗斯坦(Shel Silverstein)的知名繪本《愛心樹》中,愛心樹和小男孩之間一個付出所有、一個予取予求的關係,常被解讀為人際間情感的無私奉獻與犧牲,或是不對等的守候與期盼,但是愛心樹與男孩的故事,其實也提供了思考人與自然互動關係的線索。


在樹與男孩的關係中,樹始終扮演著「給予」的角色,而且看起來,它因為給予而感到快樂;然而當老去的男孩把樹幹砍掉,坐船離開之後,作者卻說:「樹很快樂。但是,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快樂顯然饒富意味,那是在愛之中的寂寞與失落,也暗示了人們主觀認知的投射與想像。男孩愛樹,但他的愛是建立在樹支撐了他每一次的生活所需之上,而在一次次把樹僅存的所有帶走之後,他始終相信「樹是快樂的」。


樹很快樂。它因為愛、因為給予、因為犧牲而快樂。自然萬物因為對人類的付出而有價值,因此值得我們的愛與感恩。這樣的說法並不陌生。日本曾有一家串燒店的廣告海報引起注意與討論,內容是一隻背著蔥的母雞,歷經長途跋涉與重重難關,只為了趕去串燒店當烤雞串。此種「犧牲信念」下的商品邏輯,讓人們身邊總是不乏「自願被吃」的經濟動物,因為我們(想要)相信,牠們是快樂的。


此種擬人化的想像與投射,說穿了只是合理化人類對自然環境的利用甚至剝削,但一廂情願的想像總有盲點,故事中的男孩看不見樹的衰老,也看不見它表達愛的形式——例如在樹上刻愛心——其實是對愛的傷害。觀諸我們現在的社會環境,許多有關生態保育的爭議不也如此?我們就像任性的男孩,認為自己對待自然的方式理所當然,沒有修正與調整的必要。


但是,我們其實活在一個萬物正逐漸走向愛心樹結局的世界。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承擔得起這永恆而單向的「給予」,「愛心樹」們正在凋零。如果我們堅持那愛的模式必然是正確的,終將陷入一個困局,那就是,這些「愛心樹」甚至來不及長大。這是何以有「生物多樣性之父」之稱的威爾遜(E.O.Wilson)在《半個地球:我們為生命而戰》中,捨棄了婉轉的道德勸說,斷然宣布:留半個地球給其他物種吧,否則第六次大滅絕肯定要發生了。(參見黃怡〈「留下半個地球」—生物多樣性之父的最後籲求〉)



威爾遜的呼籲,是對男孩們的召喚。讓一棵樹用它原本的樣貌活著,讓蘋果留下,讓葉子留下。這看似不切實際卻無比沉重的呼喚,是要我們留住感受的能力,留住愛的能力。就像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在《愛之旅》中引用的那首三千多年前情詩的女主角,她放開了捕捉的鳥,只為了讓遠方的所愛可以「傾聽鳥的歌聲,充滿沒藥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