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鄭育慧
今日早上的工作結束後,棕色小馬Rainbow和白色小馬Liebe在小場裡吃午餐,我坐在旁邊翻著愛人寫的字,前幾面,他抄下朋友說的一句:「去啊,去愛他啊,你就活這麼一次欸,假設明天你就要死了,還不去愛他嗎?他不回報,沒關係,就把他當成一條狗,你對狗好會要求狗回報嗎?讓他去結婚啊,就做他的情婦,你要一直對他好,他也沒辦法。」
搗蛋鬼、球球、布丁陸續靠近,輪流在我沾滿木屑和泥沙的雨鞋邊磨蹭,隨意跳到我腿上,在書內頁印下貓掌,我只好索性闔書,把書放到欄杆上,輕輕按摩腿上的布丁,看看搗蛋鬼把書當墊子躺(他不知從哪抓出一隻毒蛾科的毛毛蟲,無畏且慵懶地拍到地上),聽聽他身後的Leibe專注啃著百慕達,以及偶爾吸進草塵發出的呼氣聲,身旁的樹上有隻柳鶯吱吱地叫著,我抬起頭卻沒找到鳥影,但喜歡上葉子搖曳的感覺。
我習慣保持感知或出神的狀態,害怕聽到捕蚊燈電死突如其來的蚊子或youtube音樂間的廣告聲,而且除了被嚇到的當下,我常常忘記要表現情緒,例如凝視別人自嘲的樣子,理解那些語言後,卻忽略要對他們笑一下,這應該讓我顯得孤僻又遲鈍、難以親近吧。
可是最近和Liebe產生一種好奇妙的關聯,在我推馬糞車經過他的馬廄時,看見他突然抬起頭卻不是在看我,而我依他的視線看去,發現有隻柳鶯離我們好近,吱吱地在樹枝間移動,真是隻觀察力敏銳的小馬,柳鶯飛走後,我有種衝動想拍拍他的脖子讚嘆他一下;有次我思考著如何為他加水,舉起水管準備嘗試伸進馬廄裡的桶子,還沒開始動作,他就先被我手上的水管嚇壞了,很緊繃地迅速後退幾步,他的害怕也震懾了我一陣子,我似乎在他身上感覺到與我相近的神經質,好想細細呵護他,只要感覺到他平靜地生活我就好快樂。
Liebe在德文的意思是愛,我帶點自戀地愛上這隻馬了,而且這種愛好愚蠢,讓人心甘情願為他撿屎鏟尿、鋪很重的木屑(真的好累),包容他的一切,他甚至連謝謝都不須要會說,因為我只要看到他安心吃草的模樣,就心滿意足了。
「又受到挫折了,關於像小孩一樣天真地去愛別人。人心裡為什麼會有一個想像小孩一樣愛別人的部分?那個部分會使人變得像水一樣脆弱,使人滿心傷痕,因為它是像海綿一樣渴望別人天真的愛。但那個部分是不能使用的,它使人喪失人的尊嚴,使人沒有能力堅強地面對人與人間的衝突,會沒辦法在現實裡採取善待別人的事。」(P216)我想我的愛人如果多養幾隻兔子或貓,應該可以活得好一些吧,畢竟這種天真又純粹的渴求,太難在人身上被滿足了。
關於「無待」和「至樂」,想起宗蓉老師說的「永遠記得,別人給你的,他都可以拿走,就算你真的找到可以永遠給你的,死亡會把他拿走。」
我不覺得那是句悲觀的話,反而激發我一種自然而然的態度來面對生活,才恍然了悟到太多傷痛就只是因為自己不切實際的期待,開始學習讓自己冷靜,冷靜到足以接受每個當下的境遇,「承認生活就是苦樂參半」,我只須要靜靜地觀看。
「就像海浪一樣,當它來的時候,哪怕被淹沒了,不能呼吸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等它過去,它一定會過去。」曾有的恐懼、哀傷,確實都過去了,所以現有的疼痛也會過去,而享有過的喜悅、現有的美好都更讓我珍惜。
我不想再讓過於虛幻的想像力扭曲現實中難得的快樂,想認真以自己的方式記住「生而不有」,不再因失去或失落引起傷痛,提醒自己專注在被賦予的記憶就好,生活始終越來越豐足。想讓現在純粹就是現在,我只須在現實中選擇我喜歡的題材,提高敏銳地行動和感知,努力平靜觀看時間怎樣書寫我,然後再試著接受它,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太消極、是不是太自我,可是至少現在的我相信,這就是我這神經質族類的人難得的存活方式,注定只有盡力維持(甚至再提高)會傷害自己敏銳,持續選擇和承受、感知和梳理,像在修行,儘管「修了多少,直到蓋棺的那刻都還無法論定。」
懶得再作不必要的戲了(我還是「需要別人放我一馬」,偶爾配合演出一下,單純因我懶得花更多心力處理目光和衝突),我才二十一歲,理直氣壯地說我想努力保持純粹是可以被理解的愚蠢行為。就作個孤僻又執拗、愚蠢的人吧,隨意他人怎麼猜測。
記起高中時,曾聽翊菱姐說過,她做了許多拼布畫,如果有人喜歡,她很樂意免費借給他們擺在自己的家裡,可是有些人會懷疑她是不是有什麼意圖,我好奇她會不會因好意被曲解而難受,她說「就看他們敢不敢接受」,我好欣賞這種生命的姿態。
想在現實裡甘居,到馬場工作真是太幸福了,我得以天真地付出喜歡,反正他們不會以利益關係揣測我,而我對他們的期待和索求,純粹只有,我希望看見他們安康、平靜地生活,渴求他們能讓我安心交付喜歡,讓我協助他們活得更舒適,這就夠了。
如果我的愛人生前能有閒和錢,除了兔子外,養隻敏感的小馬好像也不錯。
謝謝布丁老大今日上午一路從馬場陪我走到腳踏車旁,您真是太療癒了,明日若得空,再好好伺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