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3日 星期日

【生命故事】重要的是沒有流浪沒有分離--盧小小

【床頭故事 專欄】


  彼時我第一次遇見他,他正邁開步伐、繃緊全身的肌肉奔跑,越過幾張椅子、跳上桌子再橫過大廳,速度快得連他的相貌都來不及看清楚。


  那是一間花蓮鹽寮海邊的老房子,K將它承租下來,改造為一間很有反布爾喬亞風格的民宿。民宿的大廳是一個像三合院前空地的空間,旁邊有一個開放式廚房,你可以朝著太平洋做飯,而且只要沿著草坡往下走個幾步,就可以抵達海。


  鹽寮的天氣好過我住的壽豐,沒那麼容易下雨,晚上抬頭看到滿天星星的機率也高。我們會說,壽豐早上擁有陽光不要得意,過了中午,雲層便會在中央山脈上聚集,緩緩地往壽豐頭上聚攏,傍晚常常降雨,降了之後雲層便逐漸消散,無論大風怎麼吹,也吹不過海岸山脈。

  K在許多時間會有「小幫手」,一次一個,他們是遷徙的候鳥,也是迷路的羔羊,他們輪流帶著各式背景來到花蓮,對太平洋傾訴沉默的故事,用體力活交換食宿,養壯自己的肌肉與心靈,最後帶著輕盈回到該回去的地方。復原的時間則會看症頭不一。

  說起那間老房子,充滿故事,甚至在K之前承租的澳洲人,更擁有許多鄉野傳奇,大概值得說上一整個篇幅,但是這次的主角不是K,也非澳洲人,甚至談不上是老房子。


  據說在我看到之前,他就已經徘徊在老房子四周了。

  一開始很平常,可能伴隨落單的客人或像偶爾迷路的流浪漢晃蕩進來,誰也沒有注意他。最先覺察不對勁的是K家的三隻貓咪,在海邊出生長大的他們早就擁有一套自己的閒散步調,但是在他頻繁出現的那幾日,貓咪們惶惶不安,不討摸摸也不給抱抱,並且只要小幫手在大碗公裡倒滿飼料,他們就神經質的一口氣吃光。

  K與小幫手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發現小搗蛋的源頭。他就如同路上隨處可見的野貓,虎斑花紋像一件毛衣,胸口與肚皮的鈕扣卻沒有扣好,配上不討長輩喜愛的白手套與襪子,襪子還穿得一高一低。熟知飼料碗在老房子辦公室的他走一種忍者與快速狙擊的路線,每個傍晚或是深夜就以最高速度闖進,用白白的湯圓手掌撈出幾顆飼料果腹。如果沒有別的生物發現,他甚至會直接埋頭苦吃。

  情知野貓搗亂以後,小幫手再也不隨時添滿碗裡的飼料了,定時定量、少量多餐成了吃飯的新準則,為的是打退小偷貓。

  但我想,鹽寮鮮少餐廳,更沒有便利商店,老房子的開放式廚房對野貓來說極其誘人,更別說原有的乾乾Buffet。小偷貓開始打游擊,他不再在固定時間過來,清晨、中午過後、晚餐時間,他竭盡所能的奔跑,不給任何人貓抓到,辦公室門鎖上了就鑽窗口,窗戶關上了,就開始學三隻貓咪們在門外大叫放飯。儼然以為自己是新的食客。

  K不想再多養貓咪,但他發現消極的抵抗似乎無法趕走新食客,於是準備一把玩具手槍,裡面裝填塑膠BB彈,野貓一旦出現在老房子裡,小幫手就要負責趕走。(後來這隻貓咪,只要聽到類似玩具手槍咔、喀上膛的聲音就會繃緊全身肌肉,就連吹風機也不可以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

  雖然總是這樣你追我跑,野貓依然不想放棄。K的怒意也越來越高,他規定誰也不准餵食野貓。

  有個雨夜,我與兩位友人拜訪老房子,K與小幫手皆不在家,三隻家貓蹲在辦公室門口咪嗚咪嗚,想要開飯。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野貓藏住他的身體,只探出半顆頭,瞳孔張得大大。我們將塑膠桶裡的飼料搖進大碗公中,三隻貓咪馬上呼嚕呼嚕,狼吞虎嚥起來。忍者貓見狀,也想溜進辦公室分一杯羹,卻被擋了下來。

  不知道是否知道K不在家,野貓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如孩子耍賴般的在辦公室門口坐了下來,學起三隻家貓咪嗚咪嗚叫著。

  我蹲下身,他便轉身要逃,我亮出手裡偷偷幫他抓的四五顆飼料,趁他遲疑時放在地上,走到遠一點的地方,看他狼吞虎嚥,舌頭一舔就清潔溜溜。

  野貓晶亮的眼看著我,喵──好大一聲。
  「沒有了。」我說。
  他仍然看著我,眼神充滿期待。

  望著手裡唯一的木瓜牛奶,換我遲疑了。稍懂貓狗習性的人都知道,不可以餵食他們人類的食物,小小的腎臟與肝臟長期下來會負荷不了。可是心底卻也有一個小聲音希望我幫幫他,在外求生的貓咪本就覓食不易,很多時候只要可以暫時填飽肚子,哪裡考慮得著健康與否。

  於是我在面海廚房「借」了一個碗,倒了滿滿的木瓜牛奶推到他的面前,這次不必等我退到遠方,他就開始舔食。我一邊看著他覺得高興,一邊隨時注意老房子的兩個出入口,深怕K隨時回來,撞見我偷偷摸摸的行徑。每當野貓停下口,準備離開那個碗時,怕被「抓包」的我就會想要把那碗收起來,見狀的他總是又踅回頭繼續食用。


  我衝向那只已空的白色塑膠碗,趕緊將它帶到廚房刷洗乾淨,裝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放回原本的位置。原本常因每個人的一舉一動而受驚的野貓,竟沒有被我過大的動作嚇跑,我坐在大餐桌旁,望著吃飽喝足的他開始梳理自己的毛髮,老房子的室外燈光昏黃,他就像一個電影明星,坐在一盞手工燈下,先舔舔左右兩側大腿與背部,再把自己的手舔乾淨,接著將手背的毛舔濕抹自己的臉頰與嘴角。

  洗完澡的野貓緩步踱來,彷彿跟我很熟一樣,用他的臉頰蹭幾下我的腿,原本不讓任何人觸碰的他也肯讓我摸頭,濕濕的。當我的手心一路從他的頭頂順勢滑向流線型臀部,心底起了一個念頭。

  帶走他吧帶走。


  我想起過去的情人認養的虎斑貓瑞瑞,當時的我不夠懂事,思考也不夠詳盡,不懂貓咪除了可愛之外,背後龐大的負擔。那時瑞瑞就在前情人的租屋處生活,我們用各自的零用一起幫他買飼料、添貓沙,偶爾還有小玩具可以玩。原以為瑞瑞的好日子可以這麼過下去,卻因為租屋處的房東常常趁住戶不在家,擅自開門進房間而被發現貓咪的存在,瑞瑞因而被「遣送」至前情人的老家,由他媽媽照顧。那時我被對方的母親碎罵「我兒子根本不喜歡小動物,都是因為妳才有這個負擔。」於是我成了失去探視權卻仍要支付贍養費的瑞瑞母親,已經好一段時日都見不到也摸不著貓咪,卻要按時定月將費用匯進對方的帳戶之中。

  一年之後,我接到一通電話得知瑞瑞生病,前情人用傷心卻怯懦的語氣說他的母親問我有沒有一萬塊錢,假如付得出來,她才會帶瑞瑞去看醫生,因為動物醫治需要很多很多的錢。那時還只是個跟家裡討零用錢的窮學生,戶頭裡也只剩五千元,突然被嚇得六神無主的我只能呆呆地坐在家裡,看著簡訊裡寫,瑞瑞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看著對我撒嬌的野貓,想起過去的沒有肩膀、無能還有懊悔,心上的門開開關關,無法拿定主意。我現在有自己的地方,有兼職的幾份工作,有多餘的錢,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負擔這隻貓咪的全部。

  同行的友人L出了一個主意,由男友來說服我,我們三人不如來當這隻野貓的中途,將貓咪放置在我的房間,費用由我們三人承擔,給予彼此時限半年,假如六個月後,野貓還是沒有找到一個永遠的家,那我們就將他結紮、剪耳記號,放回街頭。


  K得知我們要將野貓帶走開心得不得了,還告訴我們他已幫取了名字,因為愛耍賴的關係,用閩南語取名「盧小小」,簡稱Lulu。

  於是隔天課後我回到家,就看到襪子一高一低的Lulu正在房裡大吃大喝,一點也沒有當初所見的膽小驚懼,L在旁邊說我們眼睛通通壞掉,Lulu性別為男,還早已結紮,獸醫師應該有在心底偷偷嘲笑我們。

  我看著Lulu,透白的日光燈給予更好的視線,我才發現他雖然瘦得肋骨清晰可見,但是比起平時所見的貓都來得大隻,彷彿貓界的巨人混血兒「海格」。Lulu吃飽飯以後,是按照慣例的梳洗,他慢條斯理的坐在我的巧拼上舔著,我甚至都還沒有跟他好好的自我介紹。

  L離開以後,Lulu跳上我的床,在奶奶特地給我訂做的棉被上用湯圓小手捏啊踩的,順勢就在上頭蜷成一球,一邊打著開心的呼嚕,一邊舔起他的尾巴,像是寶寶在吸奶。我望著Lulu,隨後將頭枕在他充滿引擎聲的背上,覺得自己獲得某種小小的療癒。


  Lulu會使用貓砂;懂得用小手撥開紗窗到陽台晃蕩;知道不可以跳上桌子還有小冰箱;深夜時可以穩定的陪睡,不吵也不鬧;雖然我的房間不大,他卻甘願當一個小宅男,即使房門大開也不願意跑出去。這些小優點、偶爾因為看醫生逼不得以出門就全身發抖,控制不住大小便彷彿世界末日,還有身體上已經結紮的痕跡都讓我在在的猜測,或許他根本不是在外流浪的小可憐,只是因為遺棄或是走失,幸運的我像是得到一份禮物。我摸著他粉紅色的肉球,上面有因為在外討生活而破皮的痕跡,看他因為心情不悅而猛力揮打的尾巴,內心想像各式他或許曾經擁有的日子。


  雖然我自稱中途,但是並未積極幫Lulu尋找好人家,總覺得半年的時限還很漫長,卻沒有查覺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當同學D告訴我她有意再找一隻貓陪伴家裡的老貓喵喵時,我還笑著推薦家裡那位前忍者。

  想不到D一見鍾情。

  她半跪在巧拼上輕輕愛撫Lulu,他全身放鬆地枕著D的膝頭昏昏欲睡,週遭的氣氛和諧溫暖,彷彿達文西的聖母哺育畫,有一種光輝。在那時候就知道,Lulu未來的主人定是她了,D甚至有意為他搬出學校宿舍,直接讓Lulu與她在壽豐過生活。

  我內心終於明顯的起了一陣傷感與醋意。


  與D協議三個月後將Lulu帶走,她也要開始著手物色新房間的事宜。那三個月我每天依然準時早晚各半碗飼料,一個禮拜一罐他愛吃的鮪魚湯罐,定時清理砂盆廁所,睡覺時間便挨在我的右側相伴。偶爾睡不著的時候,燈也不開,輕輕為他搔搔下巴,一邊諄諄教誨:

  「我幫你找了一個很棒的家,七月底你就要離開這裡,絕對不能以為我不要你了,即使你以後再也不記得我,我也會一直記得你。你是一隻很棒的貓咪。」


  隨著時間經過,Lulu也從初見的瘦骨如柴變得福態,走路的時候肚子上垂下的脂肪彷彿蝴蝶袖般甩啊甩。七月初,我在鹽寮又撿回一隻被大狗當球玩的小貓,她雖嬌小,個性卻嬌蠻的不得了,即使Lulu對她極為不友善,只要出現在視線範圍內30公分,必定哈氣又敲頭,她還是像個頑皮的國中生,總是跟任何人作對。

  小貓作客的那幾日,一向溫順的Lulu脾氣顯得暴躁不安,有人告訴我一山不容二虎;也有人說那是他害怕被取代而重回可怕黑暗街頭的反應。分離的時間越來越近,焦慮的我開始捨不得Lulu,特意與D詳談甚久,甚至使用各式話術慫恿她不要帶走我喜歡的貓咪,也許可以讓小貓回家與喵喵相伴。D被說服的時候,我的內心興起一絲的罪惡感,卻很快被極度的欣喜掩蓋。


  我的房間即使每日清掃依然滿佈礦砂粉塵與爪子碎屑,筆記型電腦風扇總是因為貓毛卡住過熱修了又修,睡覺的時候常被六、七公斤的生物踩上胸口驚醒,不能隨性的離開房間多天。但是那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我們陪伴著彼此,沒有流浪、沒有分離、沒有過去的陰影,生活終將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