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沒有記憶的童年時期中，所有和我相遇的動物們，都收在家中相簿裡那一禎禎泛黃的照片中──動物園裡的大象獅子和孔雀，還有媽媽養的一隻母雞。
媽媽說，母雞剛生下的雞蛋是幼小的我的營養補給品，那樣的雞不會被打催生素，蛋也是健康的。
照片中的我，總和老母雞一起跑著。
幼稚園時期搬到台北的我，能夠接觸的動物就只有在動物園和卡通裡，但沒有什麼印象。
我的塗鴉總是繞著海底世界而轉。
家裡甚至連貓貓狗狗的玩偶都沒有。
有次沒跟媽媽報備，就留在幼稚園畫畫，放大弟一個人回家，讓弟弟被狗咬了。
大弟比我先遇到狗，經驗如此不好。人說小時候的傷會讓孩童留下陰影，可是，我的弟弟卻從來沒怕過狗，他極愛狗，現在家裡養的狗，就是他在納莉颱風那天收起的小狗仔，才剛出生的狗仔窩在學校體育館邊，哪堪得了大風大雨。
我的小弟也是，曾經在雨天撿回一隻淋濕的小狗，怕媽媽發現，藏在客廳沙發中，差點沒把狗兒悶死。
我的父母都不是很愛動物那種，但他們的孩子非常愛動物。
小學二年級，我們家搬回高雄鄉下，只要一出門就是貓貓狗狗青蛙和蚯蚓，幾乎從那時候起，我們就不再涉足動物園，因為已經習慣周邊都是各種小生命。而且，更棒的是，我們家還養了隻白色兔子，任他在二樓花圃裡跳躍奔跑。動物應該是活在這樣的環境裡的，我一直這麼覺得。
但兔子後來怎麼了？我忘記了。
小學五年級，我們搬到彰化，家裡養了很多小鸚鵡，一隻九官鳥，還有一隻小黃狗。
小鸚鵡是我們從雛鳥開始養起，用針筒一口一口餵食，拉拔大的。我們甚至沒有鳥籠，任他們在客廳飛來飛去 （當然大便也到處都是）。
九官鳥和小狗就沒有這麼幸運，九官鳥被關著，小黃狗在庭院裡被拴著。
但自由要付出代價的，有次，全家出門，回家，燈還來不及打開，第一個進門的媽媽就踩到一隻在地上跳躍的小鳥。
他死了。
我們這些小孩傷心憤怒，氣得一個星期不和媽媽說話。
媽媽其實是無辜的。但我們年紀如此小，還無法理解死亡，不知如何排解，於是將氣出在媽媽身上。
沒多久，第二件死亡事件發生。因為黨外人士包圍警察宿舍，我們無法回家，而媽媽當時到國外旅遊，所以家中的寵物們無人照顧餵食，父母最疼愛的九官鳥因為太餓，竟意外將自己捲進毛線中勒死自己。我們又將氣出在媽媽身上。
幾個月前，和媽媽聊起這段往事，他一點記憶都沒有，以為我亂說，我便傳app問小弟。
小弟那時候才是幼稚園的娃兒，能記得什麼？但他卻一一點出了每一隻動物的名字：「媽媽踩死了一隻小鳥。我們還有養綠色的嘟嘟，藍色的胖胖，九官鳥小黑是周清玉造勢渴死的，小狗是baby，還有一隻黃白色的鳥，後來太傷心了，將這隻鳥給了阿伯。」不要小看一個六歲孩子對動物的感情，他記得清清楚楚，而我連名字都記不太得。
後來呢？小狗baby呢？
我們又搬家，媽媽將他送給了一個朋友，或許傷心過頭，或許害怕再面對死亡，我們就也沒有在意baby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問了母親：「baby呢？」
「被毒死了。」
媽媽說他曾經去看過baby，baby一看到他就衝過去搖尾巴，什麼都記得。而我記得的是baby總是對陌生人狂吠，然後被丟石頭被辱罵：「死狗。」
baby離開這麼多年後，才想起他，不料，聽到的是死訊。慶幸的是，我們這次沒有直接面對死亡，傷心的是，我們來不及後悔對他的遺忘。
我開始想起，baby總是被拴在庭院裡，他沒有被好好洗澡、照顧，身上常常都有跳蚤，他太愛叫，我們沒有帶他散步，我們最多只是摸摸他，和他玩跳來跳去的遊戲。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在過自己的生活，他只是條看門狗，我們不知道怎麼照顧他，而他就這樣死了。
那兔子怎麼了呢？他是被送走，還是死了被媽媽藏起來，還是有天自己投奔自由了呢？我又再次想起這個問題。
這麼多動物朋友，在我童年時期出現，讓我總是忘不了手掌心上的溫暖，讓我經驗到冰冷的死亡，讓我感覺到生命的重量，讓我們心碎又遺忘。我看到綑綁、束縛，也看到自由。我看到包容卻也看到惡意。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家裡沒有動物了。卻出現了各種動物娃娃在我們的床上。
我們想要養狗，卻沒有人敢對父母說。因為父母都說不要再養了，又說我們沒能力照顧。
然後，小七來到我們家，以幾乎偷偷摸摸的方式，只有我們三姊弟知道的祕密。直到最後，瞞不住，帶回家。媽媽一直碎唸，後來也接受了，更比誰都疼他。全家出遊，在餐廳吃飯時，將狗綁在屋外，老媽飯就吃不下了，一直掉眼淚：「小七一個人在外面好寂寞，好可憐。」
媽媽總是將食物嚼一嚼，放在手裡，讓小七吃。媽媽每年二月，小七結紮那個月，都會帶她去打八合一疫苗，今年小七十二歲，打了整整十二年。
第一年打針，拿回狂犬病疫苗證明，開心跟我說：「我們小七也是有品種的呢！」相當驕傲。我說：「哦？什麼品種？」他把證明書拿給我看：「你看，米克斯！」
我看完哈哈大笑，說：「全台灣只有你，看到米克斯這三個字會這麼驕傲吧。」
「為什麼？」
「米克斯， mixed，雜種啊！」
老媽也哈哈大笑，用力抱緊小七，「米克斯是雜種啊，雜種也很棒啊。我們小七最乖最可愛了，米克斯這麼可愛。」
我們都很疼小七，很寵小七，因為他是我們的家人。
但我知道，我疼小七，是因為，有太多動物的生命在我們家中消失，有太多遺憾沒有辦法彌補，太多愛來不及給予，是那些動物的生命教會我們家小孩怎麼去善待動物，去愛護非我族類。因為如此，所以，我們都要愛護珍惜，眼前的生命，把來不及和後悔換成反省。
而這樣的生命尊重，不僅只在陪伴動物或寵物上，不僅只是流浪動物，還有野生動物。
研究所剛畢業時，我短暫地去鯨豚保育團體工作，時常去看擱淺的鯨豚的病理解剖。老實說，我還是無法承受這樣的重量。
後來每次旅行，我去學訓練大象、騎駱駝，和這些靈性動物相處，都會想哭。
幾次梅花鹿、台灣黑熊等等採訪工作，看到野生動物保護的困難，還有看到走私動物被囚禁的精神狀況，還是揪心。
我沒有辦法理解那種，只有把人看成獨一無二，卻輕蔑眾生的態度。無法理解那種棄養、虐殺的行為。
動物也是會痛，有受苦的感受的。
漫畫《野性之聲》裡，有個很權威的獸醫師。他立志當獸醫師是因為他經歷過戰爭，看到戰爭中受苦的動物。而後他說：「若有更多人肯去珍惜比自己脆弱的生命，世上的戰爭必定會慢慢消失。」
對我來說，去尊重一個和自己不同的群體、族群、生命，就會減少很多不幸。
25萬人上街怒吼，為了洪仲丘，讓我想到若是尊重生命，國家不會輕易發動戰爭，軍人不會將生命當作可以犧牲的旗子，不會有人輕言要對菲律賓開戰，而是循司法外交解決，不會有人將虐貓毒狗當作樂趣出口，遇到不可控制的傳染病，就會想要以生命為基礎找到方式，而不是撲殺撲殺再撲殺。毒老鼠以致於破壞整個生態鏈。
這是一整個系統的，自私。
請大家一起來吧，來思考，來愛每一條生命 (但蟑螂我真的沒辦法愛你啦對不起)
原文刊載》
島嶼無風帶
【放牠的手在你心上】粉絲專頁
